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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鬩牆

  一直以來,他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實際上,那些有關皇祖母的流言一刻也沒能在他耳邊斷絕過。


  近日以來……


  “衛將軍雖為衛府三子,然而,太皇太後從小便區別對待,待自己的親生兒子視若珍寶,而對衛將軍這位義子素來冷漠、嚴厲。


  “新帝繼位,太皇太後明輔漠滄氏,實輔黎桑氏——前朝太子黎桑非靖。


  “昔日的謀劃,皆是在為廑王鋪路,待眼下這位新君牆倒眾人推,她便能親眼看著廑王坐上原本便屬於他的位置,接過複興黎桑皇族的大業,完成先帝的遺願。


  “先帝在位時,她黎桑韞擁躉的便是東宮,徐皇後的嫡長子,二十年前的初心,豈會因王朝的更替,而輕易改變?”


  每每聽到這些,無痕向來都是充耳不聞,直到有一天,一個接一個的事實,裸地擺在他麵前,要他去權衡、要他去判斷、要他去猜忌……終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溫煮水緩緩落下茶盞,心思悄然沉重,自昨夜將九皇子元辰之事同陛下說出後,他便知道,另一件事,也要出來了……


  這件事,除開當事者,恐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當年,為了大皇子的身份與其將來的地位不受到威脅,長公主答應了徐皇後,在歡妃腹中胎兒臨盆之日,對歡妃下手。”


  當時宮中盛傳,九皇子剛落地便夭折,歡妃死於難產……


  至於另一種說法——在場人的親眼看見,自歡妃飲下君主禦賜的湯藥後,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大為轉變,原本向好的態勢,忽然讓所有人揪住了心……


  湯藥有問題、是君主賜死的歡妃……這些所謂的真相,在當時被狠狠壓了下來。


  歡妃死得蹊蹺,先帝暗中命他秘密調查此事,當日在場的、不在場的,皆在他眼中勘察過,最後竟是死無對證。


  幾年過去,直到偶然的機會,發現了時間差這一漏洞,憑著蛛絲馬跡,落在長公主身上的懷疑,便越來越多。


  隨著那枚曾被視為傳說的金針,有一天,忽然成了事實,當初夭折的九皇子尚在人間,舊時筱萇宮的真相,逐漸在先帝心中了然。


  無痕搖搖頭,幾乎不能相信,一副濕透了的眼眶,滿是荊棘刺過的痕跡。


  刹那間,整個天地,一片瓦釜雷鳴!

  曾經滿天飛的流言,在一瞬間,都成了紮根在地心的柱子,一根根淩立在他麵前……


  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皇祖母她——


  她真的像二十一年前,像殺害歡妃那樣,殺了父親的生母——孟錦枝,麽!


  他仍舊搖了搖頭,拳頭捏在龍座一角,似是從血泊中浸過了再拿出來的。


  “朕不相信!”


  ……


  萬壽宮,安福殿。


  “皇祖母,身體可有好些?”無痕坐在榻上,像尋常一樣關心著問。


  黎桑韞眼中滿含著淚花,看著她的元禮移不開眼,笑得很踏實“哀家無恙,有元禮在,哀家,便無恙!”


  一旁的海姑姑見了,臉上也很有笑容,她老人家胡亂猜想一夜,也不敵此刻陛下一句關懷。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無痕對著皇祖母,唇瓣微揚。


  一隻手肘自然平放在身旁的桌案上,五指卻是彎曲的。


  那邊應好,這邊眼神不自覺跳出窗外,聽麻雀枝頭叫著。


  飲了茶,小坐了片刻後,遂起身告退“皇祖母,兒皇還有政務在身,便先告辭了,晚些時候再來看望……”


  聽聞他要走了,黎桑韞忙在海姑姑的攙扶下身起,還未坐多久,“這便要走了嗎?”


  無痕禮拜著點點頭,遂轉身而去,正出殿時,忽被皇祖母喚住名字。


  “元禮啊,”


  那聲音滿是顫抖。


  “今日,這朝堂,可有讓元禮為難之處?”


  無痕沒想到皇祖母會突然這樣問,平靜了一下心緒,回過頭,應答“朝堂一片安好,皇祖母,不必憂心。”


  黎桑韞目光跳跳,這樣的回答,猶如刀刺她心!

  今日早朝那些聲音,她又怎麽可能會不知道?


  即便那些婢子不多舌,她也能料到那會是何情形……


  看著轉身欲去的元禮,她豎起脖子,終是於心不忍地問出“元禮當真沒有什麽想問哀家的麽?”


  元辰的話在風光霽月壇上一遍遍地說出口,他當真沒有半分疑慮?


  無痕心中忽然一頓,整個人再度停住在那裏,餘光裏,溫公公的眼神看了過來……


  眼下,安福殿周遭的侍人全都退去,隻有海姑姑和溫公公候在一旁,氣氛要比往常肅殺許多。


  無痕眼睛眨了眨,沒讓眼中騰起的霧氣遮住視線,他深吸了一口長氣,曆經千辛萬苦似地才回過頭去,再看一眼皇祖母……


  祖孫二人再度相望,眼中各自淌著淚,仿佛都在隱忍什麽。


  提前預料到了什麽似地,溫公公決定懸崖勒馬,他手心不自覺地抖了一下,碰到了君主的袖口,“陛下,今日政務繁多,風華殿還有大臣在等候,隻怕耽誤不得,咱們即刻便過去吧!”


  誰曾想,他這話尚未張口,那道聲音已在耳邊驚響——


  “如果,如果可以,請皇祖母告訴兒皇,九皇子元辰之母,歡妃——”


  他的心髒像是被人勒住了,幾乎不敢相信,“陛——”


  “究竟是怎麽死的!”


  再也阻攔不住,眼睜睜地看著那顆驚雷墜落在地麵……


  黎桑韞幾乎沒能承受住這樣的聲音,跌退了半步,望著天子的瞳孔緊縮得厲害!


  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


  她以為自己會帶著那個秘密埋入黃土,到陰曹親自向歡妃請罪,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第一個當麵質問她的人,會是他……


  海姑姑緊緊攙扶住太皇太後,滿是震驚地說“陛下怎能當麵詰問起太皇太後來!她可是您的皇祖母!您這麽做是大逆不道!”


  她這麽做,又怎不是大逆不道?

  那叱君的聲音在偌大的安福殿驚天作響,隱約中又似在極力挽救什麽。


  轟地一聲!

  一副膝蓋跪了下去,驚駭!


  “陛下!”


  “元禮…你……”


  淚目相對——死寂!

  “兒皇懇請——懇請皇祖母將當年真相告之!”


  黎桑韞目光撲朔著,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心髒似有無數根敲打著……


  那一刻,她知道,是歡妃的報複來了!


  是歡妃回來向她索命了!!!


  是歡妃的報複來了!!

  是她的報應來了!

  “是哀家,都是哀家!”


  海姑姑震驚住“太皇太後!!”


  耳邊轟隆隆一響,黎桑韞跌坐在那,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恐懼,無比的恐懼,連帶著懺悔……


  “她,死於哀家手中、金針、之毒!”


  十一字,撕開了真相!

  無痕僵跪在那,滾燙的淚珠,終於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崩地落下!


  低下頭的那一刻,神色淪為死寂。


  “太皇太後您怎麽了!”


  黎桑韞忽然緊緊抓著海姑姑,像一個受到了什麽驚嚇的孩子,一愣一愣的。


  無痕終是起了身,於那滿塵寰的喧囂隻中,輕響著七字,如人飲水一般,冷暖自知

  “皇祖母保重身體。”


  一朝躬身拜退,再也沒有回頭。


  整個安福殿,就像塌了一樣。


  “歡妃來索命了!她來索命了!她殺了我的小玉兒,她還要殺了我的元禮……”


  她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


  “太皇太後您在說什麽啊,您到底怎麽了……”


  “海姑姑,快!快去關殿門!她要進來了,她要進來了!”


  “太皇太後……”


  “別過來!走開,快走開!”


  “傳太醫!快傳太醫!”


  ……


  滿園的落花風中撕扯了一夜,一切終歸寂寂。


  靜坐在天字號亡奴囹圄的黎桑非靖,在這一刻張開了眼。


  “兩年前你失信於天下,兩年後,西陲征戰一年,是你迷途知返的第一步。百善孝為先,南陵守陵一年,‘孝’,以感天地。先後扳倒朕的兩位皇叔,是你大義滅親、不畏權貴的正義之舉,你步步隱忍,步步蟄伏,試圖讓百姓看到的你的轉變,漸漸對你改觀。同時,寵幸權貴、心係漠滄的罪名,教朕一一坐實。”


  繼而,又緊閉,不視那人一眼。


  “這兩年來,你雖不在秦淮,”無痕抬起頭環視了一眼周遭,不由得冷笑一聲,“可朕的朝廷在無形之中,卻被你圈了個紮實,兩年來,僅僅一個‘釋奴製’,流民之禍,商賈之亂,層出不窮,你將朕的商、農——兩塊民生社稷,打得一團亂。朕如今隻想問你一句,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黎桑非靖聽了不由得內心發笑,驀地睜開眼,不甘居高臨下的態勢,兩隻眼睛睜得利如閃電,“兩年前,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你說!本王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東西?無痕不禁一笑。


  這萬裏江山與百姓生死,在他眼裏,隻不過是一個爭搶的東西,一個搶到了便能坐上去的皇位。


  他不禁笑問“這天下已被你攪得一團亂,這東西被你拿回去了,又有何意義?”


  “嗬嗬嗬嗬!”黎桑非靖十分可笑道,下一瞬,銳利的目光狠狠逮住上麵,“你少拿你那一套來諷刺本王!你以為你所做的,便是心係百姓、心係天下麽?你這是在為自己贖罪!!兩年前的那場戰爭皆因你這位飽受萬千寵愛的敵國太子而起!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一副拳頭擰緊到極限,他恨得咬牙切齒“你最沒有資格在本王麵前論百姓的生死!”


  無痕腳下一動,負著手背過身去,沒有說話,眼神落在牆麵,靜靜盯著燈中躍動的殘焰。


  “我黎桑皇族!自百年前,便一路高歌猛進,奏響著天下太平的凱歌!多少人為此犧牲,才換得黎桑空前盛世!”


  他揮動著手臂,像招搖的軍旗,豎著的脖子漲得一片通紅,熱血充塞在管子裏,似乎要噴湧出來!


  盯向那罪魁禍首之時,陰沉沉的瞳孔裏滿是欺壓的光,“我黎桑皇族要做的事,從來不需要強調意義!因為,我們不像你們衛氏一族,虛偽,狡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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