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第462章 :尷尬
玉府,我的家,高牆大宅、深深庭院依舊,亭台樓閣、鳥語花香依舊,日升日落、人間煙火依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樣的日子裡,不一樣的只有人。
我離開玉家的三年中,有人來,有人走,有人長大,有人衰老。或許時間老人,在每一個家庭里都派駐了一位特使,主宰著這一家人的生老病死,從不犯錯,也從不留情。
二嬸母劉氏和四嬸母薛梅,已經仙逝;家裡剛剛多了兩個淘氣的寶貝,承祖大哥的兒子玉達信,和承智二哥的小兒子玉達勇;承祖大哥的女兒玉芳菲,玉珀姐姐的女兒關玲玲,都已經五歲了;承智二哥的大兒子玉達仁也已經十歲,無痕姑母在他六歲的時候,按祖製為他請了私塾先生。父親、三叔和三嬸母更老了,各自過著頤養天年的日子。只有無痕姑母依舊掌控著這個家,也被家裡的每一個人掌控著。
歸家的我仍舊沒有說話,因為我很失望。我的想象中,家裡的人會用熱情和笑容,來歡迎我歸家。他們為了我的歸家,應該忙碌了很久,準備了很久,更等待了很久。
但是,現實無情的摧毀了我的天真。上一輩的人只是派下人送來了無關痛癢的關心。同輩的人中,承祖大哥和承智二哥在店裡,根本沒有露面;露面的也只是匆匆的來,匆匆的走。小一輩的人,他們本來就不認識我。連莫言也只匆忙的為我傳來了父親的一句「好好修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的身邊依舊只有越女,我倏然感到了輕鬆。我終於可以徹底放棄了,反正已經沒有人需要我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愁里還有一個與她相知相守的愛人,可是,我的愁里卻是空的,不知道老子說的「希夷」,是不是我現在的境界?
我如同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一般,不只是不說話,我開始無意識的拒絕進食,吃什麼吐什麼,甚至喝水、喝湯也一樣吐得天翻地覆。只有無痕姑母守著我,為我請醫研葯,為我著急落淚。哦,對不起,我的無痕姑母,我不想看見您的眼淚,可是,我實在無能為力。
每天,我只是坐在窗前,看著太陽升起,月亮落下,月亮升起,太陽落下。我想,我是真的快死了,心裡卻是說不出來的輕鬆,活著真的很辛苦,生命對於我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意義。一切生命的跡象,開始從我的身上慢慢的剝離。我失去了哭的能力,說話的能力,和吃飯、睡覺的能力,最後,我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我面容憔悴,神情獃滯,目光散淡。是的,我快要死了。
玉玲瓏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玉博文也是寢食難安,他真的很想守在女兒的身邊,盼著女兒一天比一天的好。可是,他……唉……,真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博文,你做什麼呢?」
看著發熱病似地,在書房中來回走動的玉博文,玉無痕的心裡有些失笑,弟弟自小就少年老成,成年後更是沉穩有餘,活潑不足,很少能看到他如此著急的樣子。
「姐姐,您快請坐!玲瓏的病怎麼樣了?」
「關心她,為什麼不去看看她呢?」
玉無痕知道玉玲瓏天天臨窗而立,就是在等待父親能夠來看望自己。玉博文沉默的低下頭,玉無痕將一聲嘆息,留在了心裡,
「博文,今天是和你商量,我想是時候了。」
「姐姐是想……。」
「如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能留住玲瓏了。」
「姐姐,玲瓏還年輕,您想好了嗎?」
「當年,姑母也是這樣留住我的!」
玉博文深深的點了點頭,坐了下來,呆愣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問,「您說,玲瓏會原諒我嗎?」
「會的,玲瓏自幼喪母,父親在她的心裡是很重要的。」
「您看我和玲瓏把事情談開,如何?」
「你的事情,還是再等一等吧!」
這個世界上,玉無痕是最了解玉玲瓏的,不只是因為她是玉玲瓏的姑母,更因為她們有著相同的宿命。只有玉無痕看得見,玉玲瓏的心還未死。心未死,則心有不甘啊!
正是,可憐春半人憔悴,雨驟風狂對花淚。
痴問蒼天何處去?寒鴉嗚咽倦歸家。
黃昏里的玉府大宅,彷彿一隻在陽光下曬懶的貓,半睜半合的眼睛,似看非看,慵懶而高貴,柔和而寧靜。
我坐在後花園的鞦韆上,空空的眼睛里是紅紅黃黃的秋。我的頭無力的靠在鞦韆架上,空空的心裡反反覆復的一句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是我認為最凄涼最無助的一句詩。
「玲瓏,來姑母的房裡,好嗎?」
無痕姑母淺淡的聲音里,多出了幾分小心。我點了點頭,越女彎下腰,輕輕的扶起我,我是飄著來到無痕姑母房中的。最近,我總感覺一切事物都是飄在半空中的,我在飄,房屋樓閣在飄,連天地都是飄著的。
「越女,你就守在門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的,姑奶奶。」越女把我安置在床上,並把我的姿勢調整舒服后,躬身退了出去。
「玲瓏,把它打開。」
無痕姑母遞給我一個紫檀木的長形盒子,因為歷史的久遠,盒子的表面已經變成了黑紅色。我吃力的坐直身體,接過盒子,把它夾在兩腿中間,然後,小心翼翼的拉開盒蓋。
一團翠綠色的輕煙撲面而來,我的眼中倏爾失去了別的顏色。一位綠衣少女亭亭玉立,衣袂翩然的佇立在我的面前。耳邊,飄進無痕姑母淺淡傷感的聲音,
「玉如意,玉家的傳家之寶。」
無痕姑母的聲音,重重的撞進我的心裡,我倏然興奮起來,屏息靜氣的凝視著手中的玉如意。一種久違的真實感,慢慢爬進我的心裡,心裡有種東西在蠢蠢欲動。我緊張的捧著盒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我一寸一寸的看過去,她的每一個紋路,每一處凹凸,每一點變化,我都要刻進頭腦里。汗,從鼻子尖上不停的冒出來,然後,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原來,你就是我的命呀!」
玉無痕的心裡輕輕的鬆了一口氣,玉玲瓏終於說話了。她坐在床邊,淡淡的說,「從現在開始,玉家就交給你了。」
「姑母您……」
「你是玉家的掌家,要用生命守護玉家,守護玉如意!」
我茫然的呆看著無痕姑母,心裡亂糟糟的沒有一點頭緒。無痕姑母微笑著輕輕攬著我的肩,溫柔的輕撫著我背後的長發,在我的耳邊輕柔的說,
「玲瓏,不怕,姑母在!」
無痕姑母還把玉氏的族譜和宗祠的鑰匙交給我,其中,還有一本小冊子《女兒醉》。上面記載了玉府歷代女掌家的出生、屬相、姓名以及哪年掌家,何時亡故。我不太明白,為何要醉?又為何事而醉呢?
《女兒醉》的第一頁上寫著,「女兒玉結綠;出生明永樂三年乙酉年,臘月二十三日、辰時;屬相雞;掌家明洪熙元年乙巳年;卒年明弘治十六年癸亥年;享年九十八歲。」
默默的讀著,我發現,玉家歷代的女掌家幾乎都很長壽,不過,也有很年青就亡故的。比如,「女兒玉冰玉;出生明天啟二年壬戌年、二月十二日、午時;屬相狗;掌家明崇禎十二年已卯年;卒年崇禎十四年辛巳年;享年十九歲。」
關於無痕姑母是這樣寫的,「女兒玉無痕;出生清光緒四年戊寅年、正月十八、亥時;屬相虎;掌家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年;」
翻過這一頁,是無痕姑母清秀的蠅頭小楷,寫著,「女兒玉玲瓏;出生清宣統元年己酉年、四月初九、戌時;屬相雞;掌家民國十九年庚午年;」接下來,就是關於玉如意的傳說和秘密。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玉府的「掌家姑奶奶」,無痕姑母被稱為「老姑奶奶」。實際上,掌家比想象中容易一些,最少,維持家裡的現狀並不困難。對於我,掌家的最大好處就是,我可以隨心所欲的穿褲裝了,再沒有人敢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然而,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白依依用一種很淑女又相對舒服的姿勢,坐在琢器堂的議事廳里,等候玉玲瓏。她知道,玉玲瓏一早就去了玉器行,晚膳都沒有回府吃。不過,今天她一定要等到玉玲瓏。白依依極其精緻的五官,都隨著她的心思變化著,她在想,「今天的這一步棋要是走好了,以後,我就可以橫著走啦!」
「大嫂,您找我有事嗎?」我掃了一眼白依依的表情,低頭喝著越女遞上來的茶。心底浮現出另一張臉孔,那是我今生第一個夢魘。
被玉玲瓏冷冷的,打斷了白日夢的白依依,滿臉堆笑的討好著,「玲瓏呀!大嫂知道你的辛苦,要不是此事關係重大,大嫂是不會來打擾你的。」白依依漂亮的大眼睛里,倏而充滿了淚水,訴說著主人的一片情意。
我心裡暗自發笑,白依依的變臉絕活,還真是讓我不得不佩服她。恐怕連川劇變臉絕活的泰斗們,也要自嘆弗如啦!
「大嫂,您別客氣,有事您儘管說吧!」
「這……」白依依仔細的查看屋裡屋外,然後,蓮步款款的走到我身邊,俯下身子,對我耳語。
「大嫂,此事可有證據?您不要誤聽讒言。」驚訝無比的我,用指甲摳著掌心,勉強保持著表面的冷靜。
「玲瓏,大嫂可是親眼所見。」
「您親眼所見?」
「是啊!你要是不相信,我現在帶你去。」
「不必,此事,我自會處理。」
「玲瓏,你可不能……」
「大嫂,對於我掌家有何不滿,大可以明言。」
「沒有、沒有,那……大嫂就等著你消息吧!」
白依依扯動著一臉的假笑,匆匆收場。望著她的背影,我心裡的惶恐洶湧而出。事情如果真如白依依所說,還真是難辦了。
我和關起遠面對面的坐著,我開始費勁的和他兜圈子,「關起遠,你知道京城裡,可有賭玉的場所嗎?」
「回姑奶奶,有。」
「有幾處呀?」
「回姑奶奶,小的知道的有四、五處。」
「咱們家,可有人賭玉嗎?」
「回姑奶奶,我……」
「關起遠,你從來不對我說謊的。」我忽然失去了兜圈子的耐心,直接問他,「二爺賭玉的事,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關起遠立刻站起身,低聲對我說,「回姑奶奶,小的知道,老姑奶奶也知道。只是,老姑奶奶一直壓著,也警告過二爺。」
我狠狠的將茶盞墩在桌子上,茶盞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我高八度的聲音,帶著岔音衝出口,「關起遠,這麼大的事情,你竟敢隱瞞我!」
「回姑奶奶,是老姑奶奶吩咐的。」
我失神的發著呆,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恐慌。我如今該怎麼辦呀?難不成,真的把承智二哥一家趕出玉府?剝奪「玉」姓嗎?可是,如果不按祖制辦,白依依一定會,不依不饒的鬧個雞犬不寧。而且,要鬧的絕對不止白依依一個人。我,既無無痕姑母的威儀智慧,也無李淑媛的假仁假義,恐怕是壓制不住了。
我心煩意亂的走進,父母親原來居住的院落,現在,這裡是我的花圃。又是落霞滿天的時候,挺無痕姑母說,我就出生在落霞滿天的時候。北平深秋的黃昏,帶著迷惑人心的慵懶。落霞洒脫、夕陽婉約、落葉已黃、楓葉已紅。花圃里絢爛的花朵,成了秋天裡最後一抹妖冶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