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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1.第511章 :女中豪傑

  越女旗袍的領口、胸前、下擺用白色的絲線綉著一串串小小的勿忘我,腳上穿的繡鞋上是兩朵含苞的杜鵑花。 

  我親自為她倆凈身、梳洗、打扮、穿衣,不用任何人幫忙,不許任何人插手。 

  「姑母,您一生凄苦,苦海浮沉,甘苦自嘗。心心念念的只為了這個家,您放心,我為您守著這個家。」 

  「越女,你一生磊落,相伴左右,不離不棄。失去你,我便失去了全部,來世,你做小姐我做你的丫鬟。」 

  我翻開《女兒醉》,在無痕姑母的那一頁上寫道,「卒年,民國三十三年甲申年;享年,六十六歲。」 

  我放下筆,拿過來一個乾淨的墨盤,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一把短刀在手心上劃了一刀,瞬間,血,鮮紅而滾燙的血,便積滿了墨盤。 

  我用絲帕緊緊的勒住傷口,在墨盤裡加入少許的墨汁,調拌均勻,將筆端浸泡其中,提起筆寫下,「玉無痕,為家為家人,慷慨赴死,女中丈夫也。」 

  翻到寫著我的名字的那一頁,我寫下,「越女,吾之知己姐妹,忠肝義膽,不懼強權,有女如此,吾之幸,玉家之幸也。」 

  我再次飽蘸血墨,分別在兩個牌位上,用瘦金體楷書工整的寫著, 

  「玉府掌家女兒玉無痕之靈位」 

  「玉府女兒越女之靈位」。 

  我要為她們辦一個紅色的葬禮,我要用火紅火紅的血色,陪她們走完這最後的路。我將府中所有能動用的紅色,全部用上,玉府主宅,里裡外外,上上下下,屋脊上,屋檐下,窗欞里,游廊中,假山、草木、桌椅、幔帳,極目可望的一切,皆為紅色,沒有縫隙沒有轉折沒有空白。 

  程志武走在這樣一片飽滿得令人窒息的紅色中,他覺得頭暈目眩,他停下腳步,閉了一會兒眼睛,睜開眼睛,他繼續向玉玲瓏的議事廳走去。 

  紅顏色實在是太容易使人的神經緊張而興奮,使人的精神極端的高漲,而又極度的疲憊。程志武開始懷疑,玉玲瓏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了。 

  宮崎純一郎和松田青木來的那天,程志武沒有出現,因為他不能出現。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是,他無法無視戰友們的安危。程志武還暗暗的慶幸,那天,玉明不在府中,不然,一旦玉明衝動行事,後果不堪設想。 

  玉府正堂議事廳里,從頭到腳一身全黑的玉玲瓏,讓程志武的眼睛和神經適應了好一會兒,遠遠的看過去,此時的玉玲瓏,黑白分明,乾淨純粹,飄渺虛無,彷彿來自冥府的絕色女鬼。 

  她的身旁站著同樣一身黑色的關起遠,沉默如山。玉玲瓏的聲音,彷彿從天邊的雲朵里飄出來,聽在程志武的耳朵里,時而大時而小, 

  「程先生,您請坐。今兒請您過來,有事相商。」 

  「有事您儘管說,我一定儘力。」 

  程志武文雅的坐在玉玲瓏左手邊的椅子里,開始眼觀鼻鼻觀心的收斂心神,集中精神。此刻,我卻產生了一絲錯亂,似乎我與他已經相識了很多年,我和他經常如此閑適的閑話家常。 

  「是孩子們的事情,我想,他們不能再留在家裡了,卻不知道他們的出路在哪兒?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雖說眼下兵荒馬亂,出路也並不難尋,主要要看您的態度。」 

  「參軍,對嗎?我同意,只是如何將他們送到軍隊里呢?」 

  程志武愣住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看似柔弱的玉玲瓏會為玉家的下一代,選擇一條從軍的路。這樣也好,免了他許多唇舌, 

  「可以利用老姑奶奶出殯,先將他們送出城,找個隱蔽的地方藏秘幾天,風聲過後,再圖打算。」 

  「起遠,你說呢?」 

  我抬起頭詢問關起遠,他看著我的臉,對我點頭,眼神里是淺淺的溫柔, 

  「可以先到醉夢齋,就對宮崎純一郎說,最近城裡太亂,鄉下安穩些。」 

  其實,關於孩子們的出路問題,我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今天請程志武來,是想藉助他的渠道,使得孩子們能夠順利的脫身。我相信,以程志武的辦事能力來看,他的身後應該會有一個嚴謹嚴密的組織。 

  「程先生,您是否知道,在成都有一所軍官學校。」 

  「知道,您是想……」 

  「我想送達信和達勇去學習。」 

  這個想法我很早就有,我認為身為男兒,就應該從軍報國,馳騁疆場,才不枉堂堂七尺之身。只可惜,我是個女兒身,不然,我也會上陣殺敵的。 

  程志武也覺得軍校是個好去處,至於以後,玉達信和玉達勇會走一條怎樣的路,就要看他們自己的選擇了。 

  「我可以想一想辦法,您還有什麼想法?」 

  「我想讓芳菲和玲玲做一名戰地護士,救死扶傷。」 

  程志武徹底的迷惑了,他想不明白玉玲瓏的這些想法從何而來?她生活在一個封建並且封閉的大家庭里,她不懂得什麼主義什麼革命,而她的想法卻是開明而豁達的。 

  程志武開始對玉玲瓏感到好奇,他想知道她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歷,讓今天的她變得如此的與眾不同。 

  「我可以安排,您請放心。」 

  程志武起身告辭的時候,關起遠找了一個借口,跟了出來。程志武感覺關起遠有話要對他說,似乎又不太好啟齒,於是,他先扯開了一個話題, 

  「府中的這一片紅色,很是令人費解吶。」 

  「是有些匪夷所思。我很擔心她。」 

  「擔心?為什麼?」 

  程志武很坦然的面對關起遠,對於他話中的「她」,程志武並沒有裝糊塗的明知故問。程志武的態度讓關起遠的神經放鬆了不少,近幾日,他實在是太緊張了,緊繃得他都快堅持不住了。 

  「從老姑奶奶和越女忽然離世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流過一滴眼淚,表現的異常平靜和清醒。」 

  「您害怕她會有撐不住,突然爆發的時候?」 

  「是的,我怕她過不了這一關。這幾天,我白天守在她身邊,晚上,守在她的房門口,就怕她會出事。」 

  關起遠的焦急和擔憂是有道理的,他太知道玉無痕對於玉玲瓏的意義了,他每天看著她那麼有條理的,打點著葬禮的一切事宜,不許任何人插手,不聽取任何的意見,他知道,她撐不了多久了。 

  程志武想起,剛才在路上,自己也曾經懷疑過,玉玲瓏此時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現在看來,不容樂觀, 

  「嗯,我也覺得她太過於平靜,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種平靜。」 

  「您能不能去開導開導她,或許,她會聽您的。」 

  「她的心和頭腦,如今是關閉著的,怕是勸不動的。不過,我願意一試。」 

  關起遠全身一松,差點坐到地上,程志武眼疾手快的扶住他。兩個男人在一片耀眼炫目的紅色中,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前一段時間,玉明很矛盾很煩躁很混亂,他盡量不呆在玉府中,大部分時間他都守在玉器行里。 

  於芸香嫁到玉家已經快兩年了,開始的時候,他和她相處的挺正常的,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情況就變得不一樣了。於芸香的一顰一笑,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他都會不自覺的想起,連她手帕上綉著的花樣,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玉明真的慌了,這樣的事情,他沒有經驗,也不可能對任何人訴說,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抓破頭皮,他甚至扇過自己耳光,但是,思念卻如同泛濫的洪水一般,無孔不入。 

  玉明沒有想到,一塊小小的玉環,便將他從如此水深火熱的情況下,解救了出來。那天,玉明手裡拿著環,聽著玉玲瓏說著它的來龍去脈,他的心裡產生了很強烈的歸屬感,他第一次明確的感覺到,這個深宅大院是他的家。 

  直到今天,我還能夠清晰的想起,玉明望著我的眼神里歡快、痛楚、迷惑和釋然都混合在了一起。 

  玉明對於芸香的特殊感情,我是有所察覺的,當我發現,他倆是相互喜歡的時候,我的擔心與日俱增,夜不能寐。但是,他倆是善良的孩子,都不願意傷害玉達仁。我曾經聽到過一段他倆這樣的對話, 

  「你好嗎?」 

  「好。」 

  「他對你好嗎?」 

  「好。」 

  停頓,沉默,寂靜無聲,良久, 

  「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會嗎?」 

  「你會要我跟你走嗎?」 

  「不會。」 

  「我不會傷害他。」 

  「我也不會。」 

  所以,他倆彼此迴避著,也彼此痛苦著。我將一切看在眼裡,我很同情,卻無能為力。我也很佩服他倆,小小年紀便能將自己的情感,處理得如此冷靜謹慎, 

  「玉明,我希望你能將此環好好保存,將來傳給你的孩子。」 

  「您放心,我會的。」 

  「其實,你應該叫我姐姐。」 

  玉明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對著我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真心的笑。他透過玉環中間的圓孔,淘氣的看著我, 

  「姐,這個玉環真好看,透亮透亮的,像滿月。」 

  在無痕姑母和越女出殯的前一個晚上,我將玉芳菲、關玲玲、玉達信和玉達勇,請進了我的西小樓。原本,我是想開宗祠舉行一個儀式的,但是,眼下的情況不允許,安全起見,一切還是要秘密進行。 

  望著整齊的跪在廳堂中央的四個孩子,我平靜溫和將四塊和闐白玉製成的環,分別交到他們的手裡。此環,一共有六塊,出自同一塊玉石原料,經過承智二哥的精心打磨而成,無任何雕飾花紋無任何文字,乾淨清白,渾然天成。 

  其餘的兩塊,我已經交給了玉達仁和玉明。 

  「明天,你們就要離開家了,亂世之中,人如螻蟻,命運如何,只看天意。 

  你們手中的環,是出自同一塊玉石原料,同族同根。希望你們能夠溫潤如玉,堅韌如玉,為人亦如玉般坦率真誠。 

  環,是一個完整的圓,而圓是我們祖祖輩輩對於美好生活最深切的追求,希望你們能夠保住這個圓。 

  從此之後,惟願蒼天護佑我玉家兒女,驅除韃虜,強我中華。」 

  我伸出手,扶起玉達信和玉達勇,親手將環掛在他們的脖子上,「軍校一定會很苦,你們兄弟要互相照顧,互相提攜,知道嗎?」 

  玉達信,今年十八歲,玉承祖的兒子,玉芳菲的同胞弟弟,眉目清秀俊俏,身材修長挺拔,極像他的父親,冷峻的氣質中夾雜著一絲不羈,唯一與玉承祖不像的地方,便是眼神,玉達信的眼神純粹透亮,彷彿日光下溪水中的小石頭,清澈而稜角分明。 

  「姑母,您放心,男兒理應自強不息。」 

  玉達勇,今年也是十八歲,玉承智的兒子,玉達仁的同胞弟弟,鵝蛋臉,杏核眼,合中身材,寬肩膀,像他的母親楊柳的地方多些,靜悄悄的氣質,讓人如沐春風。他是一個懂得藏拙的孩子,目光中的溫和總是將尖銳藏秘在背後。 

  「姑母,您要保重身體,不要過分操勞。」 

  我抬手示意玉芳菲和關玲玲站起來,看著她倆默默的將手裡的環掛到脖子上,我苦澀的笑了, 

  「芳菲,玲玲,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恨,有些事情我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你們理解最好,不理解也罷。只要記住,這個地方是家。」 

  玉芳菲,今年二十歲,下一代的玉府掌家女兒,肌膚微豐,中等身材,彷彿墜入人間的精靈一般,活潑靈動,聰明機敏。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兩道濃眉使她看起來,頗有幾分男兒氣概。 

  「我想,我不會再回到這個家的。」 

  關玲玲,今年也是二十歲,準確的說,她和玉芳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關起遠的獨生女兒,長眉細目,身材單薄,彷彿飄渺在天際的一朵孤雲,沉默少語,聰慧冷漠。加上常年的白衣素裝,使她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真實。 

  「出去走走,也好。」 

  無痕姑母和越女出殯的那天,天空烏雲密布,黑雲壓頂,天際雷聲隆隆,猶如山雨欲來,卻又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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