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百口難辯
江風本來想隨便找個凳子坐的,聽了崔定這帶著命令的話,隻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再一次有幸坐到了那張橢圓形會議桌的一側。
這個位置迄今為止他坐過兩次。一個月前,崔定向他布置任務,宣布他為新城區建設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裏。當時他是躊躇滿誌,下定決心要勇挑重擔,為新城區建設奉獻力量的;但今天他再次坐到這裏,卻風光不在,成了常委們開展公審的對象。他知道,各種屎盆子馬上就要從四麵八方朝他扣過來了,他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
江風來的路上還因為崔定冤枉了他而氣呼呼的,下定決定要和他對證一番的,沒想到一進會議室,立刻就被這種肅穆、肅殺的氣氛搞亂了心思,覺得自己在氣勢上已經矮了不是一截兩截。
他抬頭看了看崔定。崔定沒有看他,臉上掛著寒霜。上次他旁邊坐的是鄭爽,鄭爽去澳洲還沒回來,這次坐的是政法委書記鐵英。
鐵英看上去好像沒有脖子,大腦袋直接擱在肩膀上,有點象寺廟裏的泥胎判官。他狠狠地抽著煙,把煙抽的吱吱響,好像對煙有仇似的。
其他幾個常委也都陰著臉不說話,就等著崔定開腔定調。公安局長肖國華也在,他看了一眼江風,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崔定開腔了。他並沒有暴跳如雷,態度似乎比剛才在電話裏舒緩了些。他依然皺著眉頭,用食指不輕不重地敲著桌子,恨鐵不成鋼地說,江風同誌啊,你怎麽搞的,怎麽可以這樣胡來呢?你是黨培養多年的老黨員了,怎麽還這樣莽撞,這樣意氣用事?你完成工作任務的迫切心情可以理解,可你得講究工作方法啊,私自動用社會力量搞強製拆遷還鬧出了人命,你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嗎?!
崔定的聲音不算很大,但最後一句他陡然加重了語氣,一下子就被氣氛給搞上去了,就連會議室裏的空氣都抖動了一下。
江風麵如死灰,木然地坐著,目光空洞。大腦像是一台破音響在嘯叫著,崔定的話在他已經麻木的腦海裏回蕩著:禍嗎……禍嗎……禍嗎……
這有點像小時候,父親帶他進山挖草藥時,他麵對層層疊疊的群山呼喚時所聽到的回音。那時他總認為,山裏藏著一個像他一樣頑皮的孩子,在學他說話,就是不出來和他玩。他問父親那個調皮孩子藏在哪裏,父親嗬嗬笑著說,他就在你心裏呀,你長大了就知道啦。
現在,他長大了,但也可悲地意識到,自己心裏的那個頑皮孩子早就死掉了,或者又躲回了深山,再不和他玩了。
感情的波波折折,官場的沉沉浮浮,人心的真真假假,就像一條泥沙俱下的大河,無情地帶走了他曾經有過的天真,曾經有過的心中那塊純潔的聖地,也帶走了他心中的那個頑皮孩子。給他留下的,隻是虛偽、冷漠和無盡的陰謀與反陰謀,圈套與反圈套。而他本身,已經鑽在官場這個暗流湧動危機四伏爾虞我詐卑鄙無恥的圈子裏,疲於應付卻不能自拔。
江風同誌,你不要保持沉默,有什麽想法,說說吧!
江風從悠遠的思緒裏收回差點飛出去的心,晃了晃一盆漿糊似的腦袋,用力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崔定那張威嚴的臉和大大的腦門。
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不能就這樣做了替罪羊。江風極力穩了穩神,打算為自己申辯。他伸了伸脖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用近乎嘶啞的聲音說,崔書記,我不知道我錯在哪裏。我沒有動用社會力量搞強拆,那些黑衣人我根本不認識,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江風機械地說著,想在黃河裏把自己洗幹淨。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台複讀機,既不生動也沒趣味地發出一些電子語音,自己聽著不好聽,別人聽著也不舒服。但再被卷入漩渦之前,再被按倒案板上被剁巴剁巴撒上鹽之前,他還要掙紮一下,撲騰幾下。這完全是動物的本能,雖然意義不大。
唔?崔定臉上出現一種“你別睜著眼睛說瞎話,騙誰呢”的表情,說,這麽說,當時你不在場?如果不是你指使,那些幫你強拆的人是吃飽撐著了?
江風頓了頓說,當時我在場。但在場不一定就證明那些人是我請來的。事發之前我和洛南區的瞿穎慧主任呆在大棚裏,她可以為我作證。
江風說著,整理了下卷起來的衣袖,袖口上那黑色的東西是血,這是他幫助抬人的時候沾上的。他手背上也有一些暗紅的血,這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剛殺過人的劊子手。
他注意到鐵英在盯著他的手看,於是把手從桌子上拿下來,放到了膝蓋上。不過他馬上覺得這個動作像極了受審的犯人,於是又把手放回了桌子上。
主管城建的副市長、新城區建設委員會主任劉善政發話了。他誠懇地說,江風同誌啊,我知道你這樣做也是為了工作,但要注意方法啊,什麽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不能急於求成。常言說的好,欲速則不達。就像是一個小孩子,還沒學會走路呢你先讓他跑,肯定要摔的頭破血流。再說,新城區建設任務是重了些,可還有我這個主任呢,有什麽事情,特別是像這樣重大的事情,你事先也應該和我通通氣,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啊。現在弄到這一步,人都死了,怕是誰都下不了台了……
劉善政在區裏做書記的時候,因為拒絕執行市裏下達的強拆任務而惹惱了崔定,當時崔定要處理他,被鄭爽擋住了。劉善政和江風早就認識,並且對他相當照顧,沒想到原以為像青鬆一樣正直的人,今天也不顧真相,附和著崔定開始顛倒黑白,往他頭上扣屎盆子,江風的心像是被灌進了雪水,拔涼拔涼的。
他看著劉善政,咧了咧嘴,想笑一下,但做出的表情比哭還難看。他的嗓子在那幫人施暴的時候就已經喊啞了,這大半天一口水都沒喝,所以還啞著嗓子說,劉市長,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嗎?我江風雖然不算聰明,但下雨也知道打傘,腦子裏也不曾進水。請一幫地痞流氓來幫我工作,這樣弱智的事情,你以為我會做出來嗎……
劉善政搖頭歎息說,唉,人都有幾昏幾迷啊。江風同誌,這個事情,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責任,我應該早點過問的……
江風看著劉善政,看他痛心疾首的樣子,胃裏一陣翻湧,忽然覺得想吐。他還想申辯幾句,但嗓子眼裏像是塞滿了稻草,發不出聲來。
崔定又發話了。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痛苦,搖著頭悲哀地說,我向大家檢討,我也有責任。我不該給江風同誌這麽大的壓力,逼著他鋌而走險……但現在事情已經出來了,我們必須得麵對現實……
剛才劉善政的一棒子就把江風擊暈了,還沒有緩過勁來,崔定又加了一棒子,並且還是照著同一個傷口。這是存心要把他置於死地啊。
江風感到頭暈目眩,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話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被人按在沙灘上的魚,動彈不得,反抗不得,張大嘴巴卻呼吸不到氧氣,眼看就要窒息了。
這個時候,他忽然開始強烈地想念鄭爽了。如果她在,不管有什麽打擊自己都會承受得住,甚至還能組織起有力的反擊。可現在,他縱使是一隻老虎,也是虎落平川遭犬欺,掙紮都是徒勞的。
因為崔定,因為組織上已經給他定了調了,不容他分辨。他想起了一句古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可畏啊,人言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能把一個大活人說死。
嘴已經不再是他的嘴了,真理和真相都被眼前這幾個人掌握著,他們可以像玩泥巴似的玩弄真相,強幹真理。一瞬間,江風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就像馬上要落入一口深不可測的黑井,而自己連一根可以抓到的稻草都撈不到。
在最終放棄之前,江風茫然地扭頭看了看側後方坐著的肖國華,希望他能為自己開脫兩句,能把自己從井口旁往回拉一把。畢竟,他們都是鄭爽的人,不管現在是不是,起碼過去是。
肖國華沒有去接江風祈求的目光。他隻是動了動身子,抬著臉去看崔定,臉上的表情很無辜。江風覺得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沉默下去就要窒息而死了。
他看著肖國華說,肖局長,今天的這個事件,我在第一時間就給你打電話報警了,你去了現場,應該了解情況,你心裏清楚我和那些有沒有聯係。
肖國華局促起來,目光閃爍,一向沉穩的人額角也有了細汗。他像是坐到蒺藜上似的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剛要說句什麽,手機忽然響了。
他用一手遮著嘴巴接了,忽然神色嚴肅地站起來,對崔定說,崔書記,村民們去醫院搶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