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十八章 怒氣
由於洞口朝向北方,所以清晨的陽光並不會射進洞內。隻不過洞外的懸崖上,展翅離巢的雌鷹一聲啼叫,就已經讓少年驚醒過來。
常年活躍在深山野嶺的獵人,這種敏銳的警覺,早已融入血液心魄,不會因為一夜的疲累而變得絲毫遲鈍。
任平生一骨碌爬起來,提起包袱就出了岩洞。清早摘的麝丹果,更加新鮮可口,也更顯誠意!
隻是為了下山摘果,並不會消耗多少時光。摘了滿滿一包回來,再自己煮了早餐吃飽,天色仍然很早。
他今天並不急於去會白猿,便先把丹果放人水潭的清涼泉水之中,保持新鮮。
忙活完這一切,繼續在洞中開闊處,練劍不輟。
三年一劍,從不曾煉成。但自從半月前,有了父親的演示指點,任平生這一劍,已經練得不徐不疾,如行雲流水,所出無方,勁力凝而不發,劍勢穩如山嶽。
隻不過,在那男人可以隨意戲耍的大白猿跟前,自己這一劍,依然不堪一擊。
所以,他隻好想了些其他門路,比如找來麝丹果這種白猿稀罕的東西;求個以後問劍時,能有個笑臉相迎,風和日麗,草長鶯飛……
那景象,想想就神往不已。
隻不過任平生還是努力忍著,堅持練劍,直至日頭偏西。
日前一戰,雖然還沒開始就已結束,但其中得到的啟發,破綻的所在,卻是有了不少感悟。劍法的境界,又更進了一層。
大半天的苦練,竟覺得那緩緩揮出的一劍,已經略有了些割裂空氣之勢,甚至臆想之中,也未嚐沒有那一絲半縷的天怒之威。
他決定去找白猿問劍了。保險起見,麝丹果還是帶上。
再次聽聞石縫裏傳來的動靜,白猿已經擺上了那張毛臉,早早在出口處等著。待到看見少年雙手捧在身前的包袱,白猿嗚嗚怪嘯,興奮不已,迫不及待。
嗯,是個很好的開頭,笑臉相迎是有了。
隻不過他微微彎腰躬身,奉上手中那一包麝丹果時,白猿就看到了少年背後,那紡錘似的巨大劍鞘,頓時麵色沉了下來,呲牙咧嘴,惱怒不已。
任平生隻好解下鐵劍,退後了好幾步,把劍放在地下,這才繼續捧著果子上前,讓白猿全拿了去。
有了昨日結下的情分,白猿並沒有為難少年,隻取了果,沒有任何異動。
看著正在洞中大快朵頤的白猿,雙手極快,唾液與果殼橫飛,少年總算鬆了口氣。他在石縫中重新背上了鐵劍,靜靜等候著,直至白猿吃完手中的丹果。
一人一獸,再次對視的時候,少年的右手,已經反手握住了劍柄。
這一下,白猿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狂怒怪嘯,而是默默離開石縫的出口,退到開闊處。
進展不錯,情勢喜人。
然後,任平生出手了。
緩步往前,腳踏大地,身隨劍走。
充滿信心的一劍,所挾的威勢,果然大不一樣!
人立於地,意領於天。白猿巨大的威壓仍在,但天下又能有什麽樣的威壓,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長劍裂開空氣,如流雲,如飛瀑,直擊白猿胸腹而去。
白猿不閃不避,緩緩伸出長臂……
這一次飛回石縫的時候,他的臂膀沒有撞到石壁,因為撞石壁的,換成了整個脊背!
背上的衣衫濕膩膩的,他知道那不是汗。
因為,白猿根本沒給自己出汗的機會。
背後肯定是皮開肉綻了;比那父親這幾年任何一次鞭子打出來的,都要糟糕。
胸口咽喉,好像瞬間被塞了厚厚的一團東西,透不過氣來,不知道是不是後背已經貼到了前胸。
昨天無法動彈,是因為他擔心觸動斷骨;結果骨頭並沒有斷。
但是現在,他是真的無法動彈了,整條脊柱,好像已經被震得寸斷,使不出半分力氣。
任平生仰頭靠在石壁上,並不覺得如何悲哀。
他從來沒有過朋友,所以也就不懂背叛。
像這種事情,也不會值得悲哀。他時常為了避免麵對可怕的力量,而提前討好對自己心懷不善的人。
也時常遭遇討好之後,卻隻換來了對方的變本加厲。
所以他有很多仇人,麵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仇人,他會憤怒。
任平生現在就很憤怒。
一個東西帶著“咯咯咯”地單調聲響,滾過石縫的地麵,滾到任平生的腿邊。
頸椎的劇痛讓他無法低頭細看滾過來的是什麽物事,於是靠著石壁的支撐,緩緩側過臉來,便看見了嵌在石縫正中,那張很欠揍的白毛臉。
白毛臉上,那厚厚的嘴唇向前高高翻出,一嘴的白牙露著,耀武揚威;那巨大的口腔中不斷噴著氣,發出吼吼的聲音。
白猿見那個慘不忍睹的家夥已經看了過來,便伸出長臂,指著他腿邊的物事,吼吼的噴氣聲更加急促。
任平生無法低頭,隻好伸出右手去抓。
那是個圓咕隆咚的東西,觸手的外表卻並不平滑,有凹陷凸起,甚至有好幾個隨便插入手指的洞。
他把東西抓起來放到眼前,隻看一眼,便如觸電似的全身一震,竟好似忘了脊背上的劇烈疼痛,條件反射地彈跳起來。手上也不知從哪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把那東西奮力遠遠甩出,撞到石上,砰然爆裂。
剛才被他抓在手中的,是個完整的人頭骷髏!
任平生殺死過很多獵物,但他沒見過殺人,也沒見過人的頭骨骷髏。
少年的雙眼充滿恐懼地看向白猿。那長滿白毛的臉上,沒心沒肺地扮著鬼臉;手中抓了一把麝丹果的果殼,向任平生伸出。
它指指果殼,再指指自己;然後對少年吼了兩聲。白猿翻手把果殼扔掉,空空的雙手一攤,再指指已經碎裂一地的骷髏碎片。
明白了,不帶果來,那便是自己的下場。
也明白了,天上地下,人畜禽獸,其實,一直就沒有值得你去討好的東西。
他忍著整條脊椎如同寸斷的傷痛,扶著石壁,走到哪散落的頭骨碎片之處。
人類的骨頭,觸手可怖。但是任平生忍著手上傳來的惡心觸感,忍著胸腹之中不斷頂上來,讓自己想吐的惡氣,把那些碎裂的骨頭,一塊一塊地撿起,放進自己的包袱。
他把包袱挎在肩背上,裏麵的骨片,硌著背後的皮肉。他感覺一股劇烈的麻痹,從骨片硌著的地方迅速傳開,瞬間通徹全身;甚至手腳腰胯,都隨之僵硬起來。
他扶著洞壁,蹣跚離去。走之前,他轉過頭來,對著那張嵌在洞口的醜臉平靜說道。
“這幾次,你沒殺我。下次來時,我不殺你。”
少年打算,把這堆骷髏碎片,就放在自己的石床上,翻身就能觸到的地方;直至自己對它們的恐懼和惡心,變成麻木和怒氣為止。
這些年,他對這個人間完全失望。
這些天,他對人間以外的東西,也再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隻剩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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