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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酒壺應常滿常空

  狗跡湖邊,白袍老道正在撫慰那一家四口,可口婆心,眼淚鼻涕掬手就來;片刻之間,角色就已經逆轉,倒變成了那差點遭了滅門之難的一家大小,反過來安慰那兩撇鼠須一翹一翹,哭的極其滑稽的孤寒老道了。


  姚遠是個實誠漢子,祖祖輩輩的飼龍人身份,加上多少有些家學淵源,讀過些書,對於神怪氣運之事,深信不疑。雖然他對溺水之後發生的事,如今已毫無知覺。但他下意識地有種直覺,這位亦真老道,哪怕真的就如自己第一印象所見,是個招搖過市的江湖騙子,那麽這位老騙子,應該是自己一家大小的救命恩人無疑了。更何況,姚遠心目中一開始就堅信不疑的那位少年神仙,居然是老道的親傳弟子,那麽神仙的師父,就更加不可能是江湖騙子了。隻不過救命一事,老道打死不承認,姚遠也是無從得知真相,隻能默默感恩。


  這一門兩師徒,一個要為自己結契,一個擋了自家一樁大禍,餘生都該好好報答。


  好不容易雙方都心緒平複下來,那劫後餘生的一家人互相攙扶離開。家裏畢竟還有一位年邁老父,需得趕緊回去報個平安。這種時候,沒有什麽比一家團聚更加重要的事了。


  亦真原地未動,回過身來,一雙迷離小眼,斜瞄著那位矗立身後,耐心等候的青衫文士。方涼見老道終於有空理會自己,趕緊長身一揖,以心聲道“桐川方涼,見過老前輩。”


  既然識破了那位金甲神人的身份,方涼也多少猜到了門外這位老道的來曆根腳,隻是還不大敢確定而已。


  要打殺那位金甲神人,不難,白玉境以上,以戰力出眾的修士,譬如劍仙,大可一試。但是要從那金甲神人層出不窮的遠古神通之下把人完好無損的救出,就必須身懷對那種遠古族裔的天然壓勝手段了。若非如此,任你白玉仙人,長生仙師,都做不到。


  所以這位白袍老道,身份根腳,非同小可!


  明白人之間的聊天,比較簡單,亦真沒有再刻意隱瞞什麽,管他是不懂禮數還是自持輩分,反正是坦然受了對方一揖,才略一拱手,嘻嘻笑道“不敢當啊不敢當,貧道那不成器的弟子,將來還要拜入你的門下。說起來,咱們也是平輩才對。貧道這輩子,除了算卦很準,收徒還行,酒量不差,禮數都懂之外,也沒其他太值得稱道的學問,慚愧慚愧,回頭得多向夫子請教。”


  方涼舉起大袖搓著額頭,汗顏不已。見過那些遊戲人間的真仙師老前輩,卻沒見過遊戲得如此爐火純青的,一時間竟無話可說。好在這位中年夫子,少年時也是個離經叛道比自身學問更加名傳天下的主,很快釋然,笑道“原來任平生少年時積攢下來的修為,源出前輩門下,難怪小小年紀,能如此海納百川,心有自由大天地。前輩育人之道,實為我輩為人師表之典範。”


  說實話,老道最聽不得那種虛情假意的馬屁話,覺得膩歪;若不是這位名動天下的青衫讀書人,說得那麽一片摯誠,亦真都要忍不住倚老賣老,教訓他幾句的。但人家既然說的是實話,也就算了。


  老道看著那位夫子身後,陸續聚攏而來的年輕學子,個個風流倜儻,揮斥方遒;更有那些女子學生,穿著打扮,容貌身段,很不拘一格嘛。亦真不再以心聲對答,開懷笑道,“難得難得,你們現在的

  年輕人,都明白事理,又能用心治學。貧道久居山中,孤陋寡聞了;也就時不時行走江湖三五年,看看人世運道,天下人心;哎,老胳膊老腿,累了,不如你們這些年輕人囉。好在徒弟還算有點出息,會在這白竹垌置下些薄產,貧道也沒什麽地方可去的,平日裏也就在徒弟店裏喝喝酒,算算卦;倒不是為了掙錢,圖個清靜而已。想當年遊曆天下,到哪裏擺下卦攤,都不得消停。那些個求功名求財運求姻緣的,五花八門,蜂擁而來,攔都攔不住,累啊。大家平日有空,可以到我徒弟的酒鋪坐坐,沒事也可以和我老道聊聊諸子百家,江湖見聞嘛……”


  方涼神色古怪,和自家門生麵麵相覷。先生是想不到那老道會來這麽一出,至於那撥學生,更是很想嗤之以鼻,在先生跟前又不得不有所收斂,以誠待人。


  倒是那生的一副好皮囊,卻是一身吊兒郎當模樣的白衣男子,越眾而出,對老道搖搖一揖道,“在下道院學子申功頡,見過老神仙。日後有機會,再請道長喝杯水酒了。”


  亦真撫須微笑,不錯不錯,這年輕人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同道中人嘛。關鍵是,那一身衣裳和吊兒郎當的樣子,就差臉上沒刻下執絝第一,敗家無敵幾個大字了。


  奕真的眼神從那一撥學子臉上掃過,便發現了那神思悠悠,貌若天仙的綠裳女子。女子印堂間,有一道月下老人煉化月光精魄凝成的一道紅線,殘缺不全。對於這種事情,打了幾千年光棍的老道,最習慣用他遊戲人間的眼光去看,算不得好事,更不會是什麽壞事,無聊之餘,倒可以算是一項不錯的酒後談資。所以即便明明看出了些許跡象,隱隱知道那道紅線所牽的另一端是何方神聖,卻也懶得去為這種事情勞心勞力。再說,老光棍對這種事,也不擅長。


  女子惴惴不安之餘,下意識地躲避那落拓老道滿含深意的目光。


  李曦蓮心中嘀咕,看什麽看?我像是要求姻緣的那種女子嗎?


  倒是方涼極力想維護這位“老前輩”在自己心目中的尊崇形象,趕緊驅散了一眾學子,讓所有人趕緊回到課堂去了。


  亦真倒不以為然,笑道“年輕人嘛,有夢有朝氣,才是好事。哪怕是一場力不從心的春夢,起碼也是個奔頭嘛。”


  老前輩的言語,有點越來越收不住的跡象,方涼謀劃著改變話題,“讓老前輩見笑了……”


  亦真一雙鼠眼迷離,疑惑道,“你們讀書人,就是規矩多,說話還瞻前顧後的,不夠爽利。我老頭子猜起來,就尤其廢腦筋。你心裏不會是嘀咕著,是貧道讓小輩們見笑了吧?”


  方涼如臨大敵,想當年在家族中力排眾議,不惜與家中長輩鬧翻,也要堅持自立門戶,開設書院。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下麵臨的壓力,跟如今麵對這位玩世不恭的老人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這位連那些年少學子看著都隻覺得好玩的老道,會讓自己有如同大山壓頂般的壓迫之感。


  亦真一臉老不正經地歎口氣,“寒窗本已清苦,何必作繭自縛。讀書人嘛,就應該做幾場荒唐可入史冊的春夢,否則既錯過了功名,又寒了那苦修千年的狐魅精怪一片癡心。一己虛名,兩兩傷心,紅塵淒慘事,莫過於此。更何況一股清流,能成就千古文章?一脈清高氣,能凝聚山河文運?不能吧?”


  方涼心念一動,卻越發不得其解,鬱鬱道,“請老前輩指點迷津。”


  亦真出人意料地言簡意賅起來,反問道“為何?何為?”


  青衫文士誠懇道“遙想前輩當年壯舉,小生每每一腔熱血,沸騰不已,隻恨書生身單力弱,更遲生了幾千年。不得親見那場……浴血之戰。更有強者敗絕之後,開創萬世文明的百家爭鳴盛況。如今正如老前輩所言,此種氣象,隻能見諸於一場力不從心的春夢中了。道義成道,法已成法,並且深植人心,如之奈何?”


  亦真手撫那幾縷稀疏胡須須,大搖其頭,“錯了錯了;貧道當年,不是貧道。如今的貧道,隻是個江湖賣卦,求二兩酒飯錢的垂暮老人。你若識得貧道,何不帶上壺酒,就涼碟花生米,一起喝上兩碗?你若不識貧道,卻記得那些虛頭巴腦的當年事,與我何幹?你心中的貧道,不是貧道。”


  方涼心下一激靈,似有所悟,卻又不敢確定,“老前輩的意思,所謂道已成道,也不過是晚生心中的先入為主?”


  亦真眯起小眼,笑道“我可啥都沒說,江湖人嘛,心有大自在,管它道不道法不法的。我自算我的卦,喝我的酒,喝出一片蒙昧天地來就是。”


  讓方涼感覺喘不過氣的那一身重壓,突然土崩瓦解。青衫文士一下子有點不適宜,竟感覺腳下踩風,有些搖搖晃晃,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讓人近乎虛脫。


  方涼深深一揖,微笑道,“多謝老前輩指點迷津,晚生如醍醐灌頂。”


  亦真笑笑,不置可否,卻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語,“其實,大好人間,你完全可以選一條更好的路。”


  方涼神色決然道“以前心有疑惑,尚能遵從本心。如今承蒙前輩指點,撥雲見日,那就更應不忘初心了。紙上得來終是書生意氣,不如熱血一陣腥風,更讓人看清世道。”


  亦真點點頭,沒對那“晚輩”說教什麽,隻突然不知從哪掏出一隻小瓷瓶,看起來不過半斤酒水的容量。老道將那瓷瓶遞給青衫書生道,“要不,來一口?”


  方涼神色訝然,下意識搖頭道,“晚生……不擅喝酒。”


  亦真皺眉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怎麽跟你那學生一個尿性?走一個,書生意氣,不帶點酒氣怎麽像樣。”


  方涼隻得接過哪隻瓷瓶,隻一句“恭敬不如從命。”


  話音一落,一瓶酒已下肚,口中噴出的嗆人酒氣,腥臭熏天。亦真下意識舔舔嘴唇,算了,好不容易偷偷留下解饞的兩口酒,讓那不識貨的家夥牛嚼牡丹了。


  方涼是讀書人,更是境界不低的練氣士,當然識得那隻靈氣氤氳的白玉瓷瓶,絕非凡品。隻是他恭恭敬敬遞還給亦真時,老道卻隻是大手一擺道“既然與你有緣,便留著罷。記得酒壺應該常滿常空,常空常滿。”


  “晚生無德無能,不敢受前輩如此厚贈。”方涼堅辭道。


  亦真鼠須一翹,瞪眼道,“開點竅嘛,實在不好意思,多裝點酒來,一起喝也行啊。”


  方涼無奈,隻得小心翼翼,將那隻白玉瓷瓶貼身收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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