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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十一樓(上)

  一拳自天而下,一片絢麗刀光在地上炸開。


  老九那十一記反手拳,十一道自拳眼閃出的隱晦刀光,在那天降一拳的擊打之下,頓時扭曲迸散,如片片離枝的柳葉,隨風淩亂。


  黑衣武夫在落地之前,身軀再次翻轉打橫,由跌勢改為禦風直飛,變成了頭前腳後,左右換手出拳,往對麵挺立不動的哪個“癩頭老九”使出一記全身撞去的黑虎掏心。


  天外飛來的一拳,已經說不清那到底是一拳,還是一刀。


  地上十個癩頭老九,突然身形暴起,如群鳥投林,悉數回歸本巢。十道人影,全部沒入那坑沿不動的光頭漢子軀體中。十一式本來完全不同的拳招,突然化作一式,渾然天成。


  那化作地上那些扭曲散落的刀光拳意,盡數歸攏為一,便隻如一把虛無縹緲的反手彎刀,被癩頭老九握在手中,往那飛天而來的黑衣武夫當頭劈去。


  一把是拳罡顯化的鬼頭大刀。


  一道是十一式拳勢合而為一顯化,形如彎刀的拳意。


  一陣刺得耳鼓欲裂的金鐵刮擦之聲響起,場中頓時火星璀璨,刀光耀眼。


  任平生深吸一口氣,手中橫煙劍緩緩遞出一式天馬飛瀑。


  麵對那五道散逸而出的殘餘刀光,每一道都挾帶天河垂地般的氣勢。


  盡人事而已,能接下幾道算幾道。我任平生犯不著為一群看熱鬧的家夥拚命,不管其中是否埋伏著癩頭老九的關鍵棋子。


  大坑那邊異象環生的神仙打架,與場外那青衫小子好像沒吃飽飯似的慵懶出劍,相映成趣。關鍵是旁觀的人群離得遠,一切都能盡收眼底。場外頓時便有噓聲四起。也有好心人著急喊叫幾聲,年紀輕輕的,別蹭個熱度丟了小命。


  還有那罵罵咧咧的,小子,沒學幾天功夫就別顯擺了。


  然後就是一連串瘮人的慘呼聲,此起彼伏。


  有人被攔腰斬斷,肚腸內髒散出一地,卻不就死,慘叫連連。也有人被自頭至腳一刀劈下,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就看見自己的身軀分兩瓣倒下。身首分離,斷肢亂飛者,不下十數人!

  任平生終究沒能接下五道刀光,他選擇了閃避的那一道,就造成了這一番慘烈景象。


  那邊的武院宗師與江湖大佬,已經偃旗息鼓。癩頭老九仍是一身血衣,看樣子身上並沒有添加新傷。奇怪的是,也沒見他身形移動,雙刀交擊之後,一陣火星耀眼,他就出現在了對麵的坑沿。


  而一身黑衣光潔如初的李存會,正好與對方換了個位置,相對而立。


  癩頭老九嘴角微翹,仍是一臉冷傲之色,看不出絲毫敗像。


  李存會則是有意無意地看了眼腳下,好像突然換到這個位置,有些出乎意料,再抬頭時,就是一臉踩著狗屎的表情。


  對方身後不遠處,是自家武院的十餘名弟子。


  神仙打架,總會殃及池魚,但一旦池魚便是自家人,那就有些肉疼了。更何況能跟出來為師父壓陣的弟子,都是精挑細選的先天練武苗子,後天培養,更是傾注了無數心血。


  癩頭老九率先抱拳,朗聲道,“論較技,雖然拳輸你半著,但若要分生死,我丁長九,未必沒有一拚之力。規矩無論新舊,我一中堡從不違忤,但門派祖產,卻是不能在我手裏說沒就沒了。小李院主若是非要一棍子打死,那咱們一中堂自我以下,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李存會臉色和緩,哈哈一笑,很有豪氣衝宵之姿,“久聞落丁老弟馬城中一條龍,如雷貫耳,總得問拳一場不是?這就很好嘛,今日權當是一場江湖同道的切磋罷了。營商之事,哪裏會需要我親自出馬。武院自會有人再次登門,到時候秉公辦理,丁老弟你也別為難人家就是了。”


  滿身血汙的光頭漢子,罕見地臉上浮出一絲笑容,也無法分辨到底是冷笑,還是開心;隻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說話的語氣,還是一樣的鏗鏘有力,“這個自然。”


  一個在落馬城中叱吒風雲無數年的江湖大佬,靠的當然不全是一身功夫和殺伐果斷。一場大戰,再給對方一個不卑不亢的台階,遞得恰到好處。


  所以李存會在眾人觸目之中坐回那副滑竿,武院徒眾來時氣勢淩人,去時一樣的威風不減,起碼在凡夫俗子的看客眼裏,是這麽個景象。


  二人那寥寥幾句的對答之際,任平生手腳極快,已經將幾名重傷的圍觀者料理妥當。也不見他有什麽高明的手法,隻是動作極快,不管斷肢還是開膛破肚,隻要還喘氣的,他都隻需鋪上一些黑色藥粉,便即止血;然後斷肢接上,傷口縫合,十分嫻熟。


  最終死者五人,重傷得治者十一人。


  一個仆人裝束的年邁老者,慢慢撿起散落一地的蔬果雜貨。地上有一隻已被劈成數瓣的竹簍。


  原來那位出來采購的大戶人家老仆,並沒有遠離,而是停留在了看客人群中。那一道刀光,至老人背後的籮筐而至,籮筐破裂,而老者卻是分毫無損,連那粗布衣裳,都完好如初。


  他至今沒撿完散落地上的東西,主要還是先前一直看著任平生救助傷者,眼神渾濁,卻十分專注。隻不過老者自始至終既不慌亂,也不幫忙。


  最後一位傷者隻是斷了一臂,距離那老者甚近。任平生替他接完斷臂,交代些日常養護之法,便打算主動去和那老者打個招呼,卻發現自己與那老者之間,突然間就隔了數重人牆。


  彪形大漢,豐腴婦人,市井商販,各式人等皆有。


  “小兄弟,人命關天,抖擻幾手遊方郎中的騙人手段,伺候幾個傷者就想了事?”一位長者率先發話,道貌岸然,“不是落馬城的人吧?小小年紀,學了幾手邪術,走過幾天江湖,就自以為是條過江猛龍,都會草菅人命了?這事,你扛不起,乖乖的在這裏呆幾天吧,說個地址,我們可以派人通知你家家長,到時如何處置,城主府自有公斷。”


  “什麽叫自有公斷?這麽多死的傷的,那撫恤金湯藥錢,都得先賠清楚了,才能送城主府。”一個形貌粗豪堪比漢子的婦人尖聲嘶叫,隻不過臉上毫無悲戚之色,顯然這些屍體傷者中,並沒有她家漢子。


  有不少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有的在打理那一具具殘缺的屍體,也有的在照顧傷者,更多的卻是夾在圍著任平生人群之中,倒並不如何憤怒,卻是令聲討者更加師出有名。


  ……


  任平生並不言語,隻是冷眼看著這些俠肝義膽的街坊群眾,用一幅先前包紮剩餘的布條,擦幹手中血跡。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顫抖的男子聲音,大聲呼喊,在群情洶湧的討伐之聲裏徒勞無功。


  新來的白竹垌人,那也是白竹垌人啊,更何況這位小兄弟明明是好心救人,怎麽就成了背鍋的?


  癩頭老九還在那邊拾掇自身傷勢。


  大刀會雖然走了,可武院不一直在哪裏嗎。


  順子想不明白,為什麽作惡者無人理會,行善者卻要身受奇冤?所以他擋在任平生身前,一直極力辯解;雖不敢對一中堡和鷹潭武院置議片言隻字,作為凡夫俗子,此種作為,足可被認為是明火執仗的針對武院和一中堡了。


  任平生始終一言不發,順子隻道他是被這場麵給嚇懵了。


  “嗚嗚,天生啊!咱們一家老小的頂梁柱啊……”


  “……這輩子沒犯天沒犯地,咋就碰上了這麽個小魔頭啊……”


  兩個長相有幾分相似的婦人,涕淚滂沱,呼天搶地,成犄角之勢撲向任平生,一路胸脯亂顫,甚至都懶得繞過擋在前麵的順子,幹脆一起撲了。


  順子手忙腳亂,拉著任平生就要躲開。


  這是兩旁的人群一陣逼夾,根本無路可退。


  順子驚慌失措中,眼中便隻見那兩座隔著厚厚衣裳,依然要爆裂而出的巍峨山峰,當頭壓來!


  他驚呼一聲,心中哀歎之餘,隻得雙手抱頭,雙眼緊閉。


  非禮不碰是做不到了,盡量非禮勿視而已。


  然而一人驚呼過後,緊接著卻是一陣無數人的驚叫慘呼,現場一陣混亂。


  那一左一右撲來的兩個婦人,踉蹌倒退,原路返回。


  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隻覺得眼前一花,瞬息間遠遠跌出數丈開外,都是一兩百斤的軀體,竟像是天女散花般被人遠遠的一把擲出。


  街心中隻餘三人站立,一人蹲著。


  站立的是任平生,順子,和那一身血汙的癩頭老九;蹲著的,卻是那個動作遲緩慢慢撿著東西的年邁老者。


  那幾十個遠遠跌出的人,好似都沒受傷,迅速怕起,又連忙遠遠退開,除了幾個機靈的趁亂溜走,其他人都是呆在那裏,留也不是,走也不敢。


  “這兩人,不是我一中堡的人,”癩頭老九那一雙虎眉微挑,環顧四周,“但從今往後,他們都是我癩頭老九的兄弟。不管他們認不認我這個老兄,我都要認他們的兄弟。有帳的,現在過來,跟我算;有什麽恩怨的,今天你們不行,湊齊人馬,再來一中堡找我。”


  原先氣勢洶洶的人,左顧右盼,想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卻禁不住一身顫抖如篩糠。


  就連原本哭鬧的死傷者家屬,也都一瞬間噤若寒蟬,隻是仍有些忍不住低聲抽泣。


  癩頭老九臉色稍稍和緩,往或坐或趟的死傷者稍稍掃了一眼,淡淡道,“以後的落馬城,不會很太平,事不關己,少湊熱鬧。”


  那一對踉蹌退去的“姐妹花”,原本已一屁股坐倒在地,剛剛怕起來時,就觸到了癩頭老九那兩道不怒自威的目光,嚇得又是一屁股坐倒,不曾想那位不可一世的江湖大佬,反而聲音更加緩和道,“今天家裏死了人的,傷了人的,記在一中堡頭上。堡中的兄弟會一一上門,商量賠償撫恤事宜。以後再有此類事情,生死自負。”


  其實那些傷者,心知肚明,此時傷口的痛楚,已經大減,即便是斷手斷腳的,接治不過片刻,自身已經能感覺到重接肢體的存在。那少年醫術之神奇,這些凡夫俗子聞所未聞。


  就算是一地武院,也不可能有如此神奇的療傷接骨之術。


  莫非這個貌不起揚的外鄉少年,竟是喬裝入世的西喬山的道家仙童?


  若然一開始知道他的療理有此奇效,給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任由親朋街坊去得罪對方。


  今天這位一中堡的龍頭老大聲言願意補償死傷者,已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交代一切之後,這位在普通人麵前一向高高在上的落馬城地下皇帝,竟然是客客氣氣地跟那兩個年輕男子告了聲罪,然後走到了那年邁老者身邊,幫著拾撿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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