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說書的謝客
方涼道院中,原本有“華胥四仙”名噪一時;自從任平生入學,半月之後,“華胥四仙”之稱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槐南伍傑”。
甚至有不少同窗戲言,江湖四絕,方涼道院獨占其二;而天下槐南伍傑,則齊聚狗跡湖邊矣。
那位胸中百萬經的林道清先生,每每講課,總有人酣然入夢。
而且酣夢幾人,永遠是那幾個,從沒變過。己級甲班的雷振羽,申功頡,戊級甲班張屴,乙班馬小燕,此為華胥四仙也。
後來就多了個丙級乙班的任平生,與之前四仙並稱伍傑。
那位林教習,也是脾氣極好,從不擾人清夢。
反正他自己的授課,也跟講夢話差不多。
第一堂課之時,夢境雜亂,有不歸山上一眾惡少圍毆一個衣衫襤褸少年的慘淡光景;一忽兒有變為被哪隻白猿從南頭嶺一路攆著,亡命西嶺群山的九死一生;一把鐵劍,在上河寨打殺四方的快意恩仇。
其中動靜最大,場麵最為驚心動魄的,卻是那劍出石中,迎聖橋轟然坍塌的驚天異象。
每每夢到桐川城中,通過那幅河山霧嶂看到的火煉西嶺,劍客赴死之壯烈場麵,任平生都會一身冷汗,驟然驚醒。隻是一睜眼,就能看到那近乎鶉衣百結的老者,麵色慈和站在課桌跟前。老者的眼神,幽深如穀,穀中有萬籟如高僧禪語,讓任平生瞬間心境平和。
滿一月,總計有那林先生八次講經,對任平生而言,就是八場大夢。先是噩夢連連,後來夢境漸趨清淨祥和。
到第八次課,似夢非夢,夢境中一片空白而已。
偶爾任平生也會問起與己齊名的其他幾人,每言及此,個個神色古怪,對各自夢境絕口不提。張屴和申功頡反而勸他,上課瞌睡之時,既然無法自抑,那就任其自然好了,但關於夢境,竊不可與他人言說。
這一天是林教習的第九次課,任平生聽到“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後來的內容,他就聽不到了,卻在自己喃喃的默誦之中,酣然入睡。
無論是誰的課,對方隻需開個頭,後麵的內容,便會如洪水決堤般,一股腦兒的湧入他的腦海心田中。簡直可說是無師自通。
“……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任平生夢中默誦,本以為又會進入那“無何有之鄉”般的夢境。不曾想此次所遇所見,竟是一切如生。
“也不過是個夢罷!”任平生在那天高地闊,山青水綠的富饒之地攜劍獨行,腳步輕快。若夢中天下盡是此番美景,一生不醒又何妨?
路遇他鄉村女,嫣然而笑,幾分嬌羞神色,卻主動出言相邀,請這位遠來的青衫書生到家中小歇,哪怕是借宿一宿,也是沒關係的。
有那荷鋤佃夫道左讓路,卻又主動留下任平生相對攀談幾句,會說些一地風俗,神鬼異聞,不知不覺便天色將晚。
更與那富貴人家的車馬隔岸相對,對方竟會主動停車,讓行客先過。
任平生過橋後,望向車窗,與那貌不驚人,衣著十分特別的年輕富家子點頭招呼。那富家子回報一笑,雙方各行各路。
不過是匆匆一眼,那富家子的容貌眼神,就一直縈繞於任平生的心神腦海之中,揮之不去;總覺得不大對勁。
或者是對方衣裳款式,從未見過,於時人格格不入之故。任平生如是想道。
夜臨一處市鎮,任平生投宿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放下行李;便即回到大堂,想向櫃台後麵那位中年掌櫃詢問一二。
夢境也罷,現實也罷,既然如今已經成了一處山頭的山主,有了正規的民籍,任平生就可以安心遊曆天下了。所以每到一地,他都想逛逛當地的城隍,獸圃,工坊,城主衙門四地的所在。除此之外,他總覺得城中應該有一處可以泛舟夜遊的大湖,有富家子弟攜妓飲酒蘭舟上,舟中有琵琶聲慢,玉簫聲咽,更有那姿容羞花閉月的歌者,淺唱一曲,便令所有聞歌之人涔然淚下。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找這五處地方。
生平所致,除了工坊,其他四地,任平生是從來不感興趣的。
莫非是讀書之後,人的心境性情,都會大變?再有就是,自從結識了丁長九之後,曾一度青樓飲酒,雖然打心裏排斥,而潛意識中,卻開始向往起那軟香好夢留人睡的煙花浮萍之地了?
既來之則安之,管他呢。
每問一地,中年掌櫃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訝然表情,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看著任平生。畢竟是生意人,耐心極好,有問必答,就算心中存疑,卻也不會輕易反問。
“城隍廟的舊址,是在那城西庚酉門外的小山包上,反正是沒人敢去,所以就年久失修了。客官若非要去,在山下看上一眼,也是可以的。但是臨夜切莫登山;若非要登山,最好也要結伴而行啊。看客官的樣子,是個讀書人吧;登山之途,最好還是有身強力壯,濃眉闊口的大漢陪伴。”
任平生覺得好玩,就多問了一句,“為何非要濃眉闊口之人?”
掌櫃的語重心長道,“你們年輕人,自然不大信這個。但事關人身安危,多加小心,總不是壞事嘛。連某部道藏寶經之中都有載的,濃眉闊口之人,為將帥之相,自帶殺氣,能辟邪驅鬼。”
任平生微笑點頭,不置可否。
中年掌櫃將其餘幾處地方的所在,一一告知。
城主衙門,並不如任平生想象中的那般門樓高大,庭院奢豪,鱗次櫛比。相反,那隻是一座構造平平,裝幀精簡的宅子。低矮圍牆,清簡小院,屋子上下三層,十數窗戶,僅此而已。
有數處窗口燈火常亮,窗下有伏案翻書動筆的剪影。
衙門前倒是有一座方圓占地極廣的園林,有花樹掩映,曲徑通幽,更有林中大湖,風流才子泛舟夜遊。尋常百姓,竟也多有齊聚在那園林之中,或三五湊群飲酒聊天,或散座樹下石凳納涼,更有那口吐蓮花的說書先生,吸引了最多的男女老少,圍在一棵亭亭如蓋的古榕樹下聽古。
簡直是烏煙瘴氣的貧民街巷嘛,那有半分城主衙門的氣派。
工坊地處一條人跡少至的陋巷中,規模不小,門店中各種成品鐵器琳琅滿目。任平生在其中隨意觀看,向掌櫃的詢問了幾樣東西的價錢。
一把解牛尖刀,一把紫檀劍鞘,還有那兩塊配套的研磨石,一把製式古怪的弩弓。價錢都不貴,隻不過任平生最終都沒買;那濃眉闊口的掌櫃,也不介意。
任平生望向店內那道木門,門內有無比親切的叮叮當當之聲,此起彼伏。隻不過門上那“工坊重地,閑人免進”八個大字也十分顯眼,任平生隻好作罷,告辭而去。
城隍和獸圃都在城外,如今夜色闌珊,城門自然早已關了。這座尋常小城的城牆,自然是擋不住任平生的,但既然是尋常遊曆,他不願有那驚世駭俗之舉。
正無聊間,突然心中一動,他打算再遊一遍城主衙門前那座寬廣園林。
園林中那些三五湊群的尋常街坊,早已散去。那曾經最為熱鬧的古榕樹下,隻剩散落一地的瓜子殼和空酒壺。哪個一身舊長袍,留著八字胡和絡腮長髯的說書先生,正佝僂著身軀,默默收拾攤位。
一副竹板,一把折扇,一副可以折疊的小馬紮,一隻八角海碗,內中盛了不少散碎銅錢。今晚收成想必不錯,所以老先生心情極好,收完攤位,還隨手把地上的散落各處的空酒壺一一歸攏,放置於一處行人不易踢到的角落。
任平生上前打了個招呼,出手幫忙。
“老先生是本地人?”任平生隨意寒暄道。
“非也,非也,老朽姓謝,不姓老。”
“哦,對不住。那麽謝老先生,是本地人了?”
“非也,非也,老朽賤名隻是一個客字,卻不是先生,三代說書人,也不是什麽學塾先生。”
“哈,謝客謝客,這名字有意思啊。我有個小弟,姓謝名留。你兩人名字合一起,就更有意思了。”對這位性情古怪的老頭,任平生也懶得客氣了。
“非也,非也,他既然是小弟,就必然是個男的。老朽又無龍陽之好,豈能合一起?”
這話題沒法聊了,任平生不知龍陽之好是什麽意思,但從對方的前後語境,也知這不是什麽好話。
他放下剛剛拾撿的空酒壺,起身準備離去。
就那麽巴掌大的地方,多走幾趟又如何,沒必要耗時耗力,跟一個掰扯不清的老家夥搗糨糊。
剛剛邁步,卻又聽得背後一聲長歎,“不好,不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獨在異鄉,夜深寂寞,出來找一個暖床女子,天經地義,直說就是了。何須層層鋪墊,你問非所問,我自然也答非所答。”
任平生震驚不已,自問從未表露任何心跡,這說書先生,怎麽就好像能看穿他人心肺似的?
他是想找一位女子,卻不是為了暖床。隻不過盡管年紀不大,涉世不深,任平生也知道這種話題,沒必要去自討一份欲蓋彌彰的無趣。
任平生稍稍醞釀了一下措辭,問道,“那麽請問老哥,前麵那座湖中,可有一位並非商女,卻又喜歡泛舟唱詞的女子?”
一直在忙活的老者,突然抬頭,神色肅然望向青衫少年。
“你找那女子何事?”
任平生搖搖頭,雙手一攤。他自己也不知找那女子何事,反正好像來到此間,就理所當然要找那喜歡泛舟夜吟的女子。
謝客竟也不再追問,隨手一指道,“湖東南角,有一方藕塘;與這座北海湖一堤之隔,那位女子的精舍,便在塘邊。至於能否見上,全看小哥的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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