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劍塚三萬劍
斜陽驛路,走來一個左邊袖管空空的獨臂少年。即便沒有背後那把長劍,這少年的舉手投足,動靜之間,都像是一把劍。
一處路邊酒肆,那隨風招展的酒旗已經殘破不堪,與那茅舍店堂,倒也相稱得很。
酒肆的招牌,很特別刀劍醉。
門框上的那副對聯,更特別,或者說,那根本算不上是副對聯。
刀劍從此醉,
醉死了好啊。
少年在那酒肆前略一駐足,便轉身走入那間酒肆;卻不進屋,隻在籬笆圍欄的角落處,擇了張露天的桌子就座。少年把背後長劍橫放桌上,正襟危坐,也不出聲。
事實上也無需他招呼,因為這家刀劍笑酒肆,所處之地實在太過偏僻,生意可想而知。當下的店內,就隻有獨臂少年一個客人。
一個黑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兩手空空,一瘸一拐的從屋內出來。一個瘸子,一個獨臂,一個立,一個坐;一個不像客人,一個更不像店家;兩人就這樣相對而視。好在那瘸子臉上多少還有點笑容,要不然倒像是相約至此問拳問劍的江湖豪客了。
“客觀是喝酒,還是吃飯?”既不端茶也不擦桌的這位酒肆老板,最終微笑開口道。
“不能住店?”傅同銳問道。
老板搖搖頭,“開這家酒肆,就是為了方便過路的刀客劍客,吃飽好趕路。”
“有什麽吃的?”一路行來,看這地形山勢,傅同銳其實也清楚,再怎麽趕路,天黑前都未必能遇到人家了;隻不過他不習慣麻煩別人,哪怕隻是多問一句。
“熟牛肉,就著本店的刀劍醉。對很多人而言,就是人間最後的美味。”老板那一臉笑意,始終如初。隻不過此時再看,就有些十分詭異的味道。
“兩斤熟牛肉;要是真的好,我還會來的。”傅同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好似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隻是,酒留到回來時喝。”
“好咧。”老板笑笑,轉身進屋忙去了。
滿懷自信,豪氣幹雲的江湖過客,他見得太多了。有的會勃然大怒,拔劍而起,質問老板這種惡毒言語,是何居心?或直接走到院中空地,拉個架勢,要跟老板問拳問劍,要不你怎知道我必然有去無回?
也有的如這少年,隻是淡淡一笑,說一句“酒飯餘著,我會回來的。”
因為走這條路的人,都知道路的盡頭,是一座白骨累累的劍塚。
到訪的劍客,死了會被就地埋葬;墳頭一抔黃土,沒有墓碑,隻插著他生前所用的佩劍。
據說,那座劍塚之中,如今已插著三萬多把長劍。
至於刀客和其他武夫,死了就隻能曝屍荒野,佩刀隨同屍首一起丟棄。所以座座墳塋之外,還有地上的白骨累累。
明知是條不歸路,依然趨之如騖,皆因此間江湖,自古有語,能走到劍塚盡頭,安然身退者,即為當世劍道至聖;不但會獲得某種上古劍道的秘傳,而且劍塚之中累積的劍道氣運,將盡集於一身!
三萬劍客身死,各人帶來的劍道氣運,數千年累積,盡聚於此。
所以每一位前來的劍客,都做好了錦上添花的最壞打算。
至於那些前來碰碰運氣,想要藉此魚躍龍門,脫胎換骨的武夫刀客;這座劍塚都不屑收留他們帶來的那點武運,死了就直接任其曝屍荒野。
熱騰騰的熟牛肉端上桌,傅同銳吃得很慢,細嚼慢咽,一如他在道院之中,對付每一口飯菜,都如同學練一式新的劍招。
“天就快黑了啊。”一旁閑坐的酒肆掌櫃,都有點看不過眼,皇帝不急太監急。
傅同銳放下手中筷子,慢慢咽下口中食物,才望向老板答道,“沒事,我不著急。”
那漢子點點頭,倒也不催,手中一隻黴斑點點的酒葫蘆,湊在嘴邊喝了口酒,然很敝帚自珍的樣子,趕緊把木塞子塞好。
看那葫蘆的成色,酒又能好到那去?
“你就不好奇,那座劍塚裏有何古怪?”麵對那木訥寡言的少年,老板忍不住提醒道,“不是吹牛啊,距離劍塚盡在咫尺,還活了好多年的人,普天下可沒有第二個了。”
傅同銳剛剛拿回手中的筷子,隻得重新放下,發問道,“那你這好多年的酒肆,可有過回頭客?”
老板剛剛有灌了口酒,差點沒嗆著,一副喝錯了馬尿的表情,搖了搖頭。
“那我問你何用?”說完,傅同銳繼續慢慢吃肉,他根本沒期待對方會給個答案。
老板當然也沒有答案,鬱悶之餘,直接把那酒葫蘆的木塞拍在桌上,一口接一口喝著悶酒。
傅同銳離開酒肆之時,驛路上已經暮色沉沉。
驛道自東向西,日落之處,暮色最令人思鄉,也最悲涼。
一座古拙堅實的木門樓,兩邊門柱,頂上門楹,皆劃痕累累。或者是刀痕,或者是劍痕,刻畫極深,卻從無一道將木頭截斷。
按理說,哪怕是一位尋常武夫,有了三四境的功底,要一刀砍斷那一人合抱的木頭,都不算難事。
莫非到了此間,劍道武道,都要受到某種極強的大道壓製?
那道道劃痕進入傅同銳的兩眼餘光,如那驛道邊上的一草一木,隻是隨著他的前行進入視野,又消逝於視野。
一座座土堆縱橫羅列,長劍如林,有的已鏽跡斑斑,有的則依然寒光閃閃,都沒有劍鞘;更沒有一把劍因不堪鏽蝕而折斷腐化。
墳中屍首或已成泥,但佩劍不朽。
一條石徑通往劍塚深處,不見盡頭。
“來者何人?”前方傳來一聲喝問,但聞回聲嫋嫋,不見其人。
“陸沉州劍客,傅同銳。”少年目不斜視,腳步不徐不疾,就好似對身邊人說話,語氣如常。
那個聲音一陣狂笑,陰惻惻道,“不過臨淵瓶頸的劍修,就敢來此送死?”
“什麽境界算高?”傅同銳隨口反問道。
一陣沉默,那聲音好似驟然不知應對,滯了一滯,“起碼也得是個真人境界吧。麵對天道懲戒,起碼能做出些許反應……”
“長生瓶頸,能活?”傅同銳幹脆就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問道。
“不能。”那聲音回答得倒是幹脆。
傅同銳淡淡道,“至境都不能活。那境界高得沒邊了,誰還稀罕找你。”
“小子,你不怕死?”那來自虛空深處的聲音,愈發冰冷。
“一把劍而已,談何生死。”傅同銳針鋒相對。
你聲音怒極而笑,“打腫臉皮充胖子,比你這毛頭小子會裝蒜的,我見得多了。這座劍塚,就是一處天道顯化之地。在天道麵前,別說你一個小小的中境劍修,就算是整個人間劍道
,都不過是螻蟻殘生。天道無視,你可以苟延殘喘;天道要滅你,也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
“那正好,傅同銳已將滅之身,問劍天道。”少年緩緩拔劍出鞘,所指無方。
“哈哈……想得倒美,想演一出蚍蜉撼樹,螳臂當車?揮霍掉一條小命,搏一片喝彩聲?沒用的,你既然來了,此間天道,就要先問你一劍。這一劍,沒人接得住的!”
傅同銳不再言語,眸子中兩道寒光,射向夜色深處;人在漫步其中,那瘦小的身形,本身就是刺入黑夜的一把長劍。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道劍光,自天際一閃而至!
傅同銳不閃不避,長身前掠,朝整座劍塚一劍遞出!
他任憑那道劍光從自己的胸口透體而過。
少年一劍,如入泥海;那瘦小的身體,卻在同一瞬間後仰倒地,胸口那透體而過的傷口,血流如注。
身受重創的傅同銳,卻並未立即死去;甚至意識神智,都還清楚得很。那心髒被洞穿的劇痛,和胸腔內空空落落的虛空感覺,尤其強烈。
夜風淒清,傅同銳斜躺於小徑上,隻心念一動,右手五指,條件反射地握緊劍柄。
然後,那個瘦小的身軀,搖搖晃晃站起。
此方天地,好似刻意要針對那少年劍客似的;座座墳頭,突然都有粒粒劍光亮起!
劍光如布滿大地的點點繁星,突然衝天而起,如同一場流星雨劃破夜空;最後的點點繁星,匯成一束,籠罩於少年的立身之處。
劍塚三萬劍,斬殺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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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仆仆的老卦師心急火燎闖入本未堂的靜室之中,對著那病床上已經不成人樣的徒兒,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抱怨。
“虧我還送了他一壺珍藏多年的神仙酒釀,你們道院這夫子,怎麽當的?對自己的學生下手狠也就罷了,不看僧麵看佛麵啊;人家打狗,都還得看幾分主人麵!”
任平生忍著劇痛,神色古怪。
“人家開學塾,是誤人子弟;他方涼一個後生小輩開個道院,是謀財害命呢。你謀那些個尋常富家子弟,也就罷了。我亦真是誰?好歹縱橫江湖幾十年,隨便在那家酒肆吃喝,都有人搶著結賬的。這事兒,沒完。”
任平生一臉尷尬,卻又不知如何好言相勸。這麽多年,雖然聚少離多,但二師父一旦丟了麵子的反應,他不是沒見過。
“師父,這事兒……其實怪我。早知道作弊就作弊,我上回也應該聽你指點一二的。其實那座雲山秘境,倒沒針對誰,夫子來之前就有了。所以倒也未必是他的過錯。”任平生搜腸刮肚,總算搜刮出了幾句自認為得體的說辭,“就師父你的符籙手段,對付這點道法~功伐之傷,不是什麽大問題吧?要不趁著這次養傷,你老人家好好給我複盤複盤?反正隻要得到那份機緣,我也勤點修習夫子的道法,到時境界高了,同窗就算有人想要說三道四,你徒兒我,一道符籙加幾道術法過去,還不都得閉嘴?有道是勝者為王,誰那麽嫌命長,會過問那王者是因何得來的……”
亦真狠狠瞪了徒兒一眼,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就算你到時真能有那份本事,我你師父我,俠肝義膽大半輩子,可丟不起那臉。至於治傷嘛……這倒是實情。用在你身上這點微末道法,雖然有那千絲萬縷的氣機入侵氣府經脈,一團亂麻;但對師父來說,那都是小菜一碟了。你且安心在這裏躺上一晚,待我慢慢布好一座符陣,再輔以小胖子的療傷藥石;不會誤了你明早繼續上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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