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糾纏
她來望域頭一年的時候,就開始在鍾樓的第二層清洗麵具。那天她不過剛清洗完一些麵具後站在長廊上發呆,忽然就聽三樓響起嘈雜的聲音,緊接著就有個人從長廊盡頭奔來,他青白的衣裳飄在身後,雙手卻緊緊捂著懷裏,像是抱了個什麽東西。
待到他跑得近一點了,阿怪才驚訝地發現那人竟沒有戴麵具,毫無血色的臉上五官端正而分明,他眉眼淡如潑墨,鼻如瓊玉,唇如朱丹。即使是這樣慌不擇迭的情況,那張臉讓人一看,便覺如沐東風。
阿怪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張臉,隻驚怔地看著那如風一樣的男子瞬間奔到她麵前,抓起她的手腕將她扯進身後的屋子,慌忙中撞到身後存放的麵具的架子,“小心!”阿怪剛說完,那些麵具便稀裏嘩啦落了滿地。
男人卻看也沒看一眼,抵著阿怪的身體塞給她的一個東西。阿怪手中一涼,下意識抬起一看,原來他死死護在懷裏的,不過是個水滴形狀的珠子罷了。“這是什麽?”她仰頭抵上他的筆尖,看著一對琥珀一般的眼眸。
他聽到屋外嘈雜漸近,顧不得太多,隻得伸手像握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握緊阿怪的一雙手,抵著她的鼻息,擰眉道:“姑娘,請你一定要幫我保存好它,這珠子對我萬分重要,我不能等一千年,這珠子你一定替我收好,有機會我一定會來取!”他語速飛快,毫無停頓。阿怪還沒捋清他話裏的意思,屋外嘈雜已接踵而至。
“姑娘,拜托了!”他推開她,揚長而去。
燼帶著一堆白衣常服的人緊追而去,看著他們依次從門前跑過,阿怪總算鬆了口氣,卻還沒鬆得完全,又有幾個人白衣常服的人倒回來。
“他可有給你什麽東西?”其中一個白衣常服目光犀利又可憎地盯著她。一張麵具塗得張牙舞爪,光是看著,便覺可怖。阿怪初來不知他們是何身份,忙將背後的雙手攥得緊緊的搖頭。
“背後是什麽?”他又開口,手中的鐵鏈發著寒光。
阿怪看著他們如出一轍的麵具,不敢開口,隻能一邊搖頭一邊後退。後退的時候她想,反正也不知道那人給她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又反正那人和她不是很熟,但是麵前的這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嚇人。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將這東西交出去的時候,烏鴉踏風而入。他逆光站在門前,潔白的麵具峻冷有加,漆黑的眼底似要結出道霜來,讓人不寒而栗。
“她是湯婆婆的人,你們不要為難她。”他隻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那些人便識趣走了。
後來這個珠子在阿怪的錦盒裏一躺就是兩百多年,起初她還會做賊心虛地防這防那,後來慢慢地,也就不將此事放在心裏了。但有時又想到那人那樣相信她,她那時竟還有辜負他的想法。這樣一想,阿怪就覺得對那人不住,雖是萍水相逢,但既然托付於她,一定是信得過她才那樣的吧,既然如此她也要做一個信得過的人。
隻是至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人,也沒有聽過那人的消息。還記得過後不久,阿怪曾問過烏鴉關於那人,烏鴉隻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
阿怪也隻好作罷不再問,轉眼白駒過隙,卻始終沒聽到那人的消息,好像她那天遇見他,不過是她一時眼花,若不是每次看到那珠子,阿怪甚至要覺得那日遇見他當真是她記錯了。
就是不知,他說的要來取走是什麽時候,到時候她要是乘船走了,這珠子該交給誰呢?交給烏鴉麽?阿怪搖了搖頭,若是交給烏鴉,萬一烏鴉把這個交給湯婆婆怎麽辦?就算他不交給湯婆婆,到時那人肯定也不知道去找烏鴉。
第二天,阿怪一邊擦洗麵具一邊發呆,冥思苦想了好一陣,終於悟了今日喜當今日喜,明日憂當明日憂的道理。更何況距離期限還有幾十年,她現在何必為了幾十年後的事著急呢?
阿怪心裏懸起的大石終於落地,正將地上潔白的麵具依次碼在近旁的架子上,門前驀地斜進一地黑影。一種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讓阿怪心裏一暖,她低眼看了看腳邊的影子,把手中最後一個麵具擺放好才不緊不慢地轉過頭來。
果然是他。
她想笑,卻又不想笑。好在麵具遮了她整張臉,才不至於讓她失措的神情曝露出來。
烏鴉昂首立在門前,眼眸如墨:“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罷轉身,往長廊盡頭走去。阿怪本想拒絕,但偏偏又鬼使神差地跟著去了。
想起昨日他那樣果斷的樣子,絲毫不手軟地把偷她花的人手臂扯了下來,連眼也不眨一下。他那樣,應該是為了她吧?可是後來他卻說在這望域,全是為了等一個人……
阿怪一邊糾葛地想,一邊默不作聲地出了鍾樓。或許是他是為了昨日的那些話要解釋一下也不一定呢?
二人雙雙默不作聲地走,剛出了鍾樓不遠,就在一個拐角處遇到了阿暖。這次她細心地換了件衣裳,不過是仍是逶迤拖地的繽紛樣式,若不看得萬分仔細,任誰也看不出她刻意換了衣裳。
“烏鴉哥哥!”阿暖巧叫出聲,正要奔上去,繼而見烏鴉身邊跟了個阿怪。便生生將邁出去的半步子收回來,一隻纖長的手指捏著另一邊如火如荼的廣袖,咳了咳,挺直了胸脯伸直了脖子後才婀娜地走到烏鴉跟前:“烏鴉哥哥,昨天你怎麽不來聽我唱歌?”虧她還用盡心思地作了首長念歌。
“因為昨日……”烏鴉緩緩偏頭,看向阿怪。他不怕很多東西,卻有些怕阿暖。
阿怪知他眼神裏的意思,連忙接話道:“昨日要引路的人實在太多了,他無暇——”
“烏鴉哥哥!”阿暖卻看都未看阿怪一眼,氣衝衝地斜了阿怪一眼,跺腳道:“你是不是把昨日的那支花送給她這個醜八怪了?”
阿怪下意識地摸了自己臉上毫無溫度的麵具:我有這麽醜麽?
“阿暖……”正當烏鴉不知如何是好時,阿怪先他一步將話說明:“怎麽會送給我?畢竟我這種醜女怎麽會入得烏鴉的眼,怕是送給和阿暖你差不多的人了。”
阿暖果然當真,一雙清麗的眼眸轉了轉,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高興:“那是誰?”好像於她來說,在望域很難再找出第二個阿暖一樣。
“我和阿怪還有要事,到時回來再來看你。”
烏鴉剛邁出步子,手臂上就被力道牽製住。回頭,卻是阿暖雙手不依不饒地拽著他袖子:“那你先說昨日那花送給誰了?”一副勢要問個水落石出的架勢。
前後巨大的反差惹得阿怪忍不住笑,好在她並沒有笑出聲,又隔著張麵具。阿暖好似發現了阿怪眼底的笑意,忙手收回手。趁著這個間隙,烏鴉終於得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