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別
正埋頭思索,一雙擦得鋥亮的男士皮鞋出現在承南的眼皮子底下。
這鞋子一看就價值不菲,除了縮在大烏龜殼裏的那群家夥,三道口根本沒人穿得起這樣的一雙鞋,承南連忙刹住步子,可是還是晚了,腦袋直接撞在對麵那人的鼻頭中央。
‘啊……’
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隻見一名謝頂的中年男人,捂著鼻子蹲在地上,腦門前幾根堅挺的頭發順勢耷拉下來。
看到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軍官服,承南慌了。
這是第九艦隊的人,而且那個大肚子說明,這人在艦隊是個文職。
鑒於聯合政府自創立艦隊開始,就為每一支機甲部隊指揮官都配備了一名隨身書記員,再結合拉德的到來,承南立刻想到了一個名字——沙通。
於是準備伸手去扶人家,順帶道歉的心思立刻被‘逃命’這兩個字代替。
如果說拉德是隻凶殘的野獸,帶給人的壓迫感是直接而血腥的,那麽他的書記員一定是條陰毒的蛇。
斯諾星有這樣一句話,如果你不幸招惹了惡魔將軍拉德,不要怕,死亡對你來說可能是個解脫。
但是如果你得罪了沙通,記得一定要在他找到你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否則他會成為你後半生永遠的噩夢。
對於出生在窩棚區的孤兒來說,童年的噩夢有一個拉德就足夠了,他們絕對不願意再招惹上沙通這條毒蛇,承南當然也一樣。
所以,當沙通捂著鼻子蹲在地上慘叫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擋住了自己的臉,像隻野貓一樣躥進旁邊的巷子。
承南十歲的時候,父親在一個夜晚睡著後,便再沒醒來,他把屍骨埋在三道口外的沙海中,那一天他遇到了徐庸,一個坐在沙原岩石上抬首望天的枯瘦小老頭。
接下來的六年,一老一少在漁船上搭夥過日子,而老徐頭那個古怪的盤腿姿勢也成了承南每天的必修課,這是老徐頭對他的唯一要求。
由於父母相繼離世,那時候的承南變得陰鬱、叛逆,對老徐頭的話置若罔聞,每天和附近的孤兒為了爭奪一塊肉幹打得頭破血流。
直到有一次他被孤兒手中的獸骨刺中心口,險些丟了性命,是老徐頭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這件事讓承南的性情發生很大轉變。
他不再參與日複一日的孤兒鬥毆,每天白日西沉的時候,會跟著老徐頭去沙原挖陷阱逮野獸。在粒子鏡麵的光輝下,學習一種陌生的語言。每天醒來盤著腿閉著眼,用老徐頭教授的方式,讓自己的內心獲得平靜。
六年了,這個奇怪的盤腿姿勢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成了承南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他一直不明白老徐頭口中的‘內力’到底有什麽作用。
直到他看到沙通折斷的鼻骨,以及那張扭曲的臉。
沙通是個書記官,沒上過戰場。當然這個年代除了偶爾需要鎮壓反對聯合政府的抵抗軍,迫不得已會出動機甲部隊,來自外來星係的戰爭已經消失了很多年。
但是一名軍人,哪怕他隻是個書記員,耍一手漂亮的軍體拳也是必要的,沙通雖然有個大肚子,可他出生在那個烏龜殼裏,從小喝的都是幹淨的清水,吃的也都是新鮮的蔬菜和沒受到過輻射的鮮肉,身體素質可不是一名三道口的孤兒能夠比擬的,況且承南還沒成年。
“難道是內力?”
躲在一個廢棄窩棚的承南,使勁咂摸著嘴巴。
沙通的慘叫聲已經遠去,但是剛才那一幕卻仍舊清晰的盤桓在他腦海。
老徐頭不會無緣無故逼迫自己練習一個沒用的姿勢,何況配合那個姿勢的陌生語言,他已經學了六年,大概也能理解裏麵所飽含的意思。
‘人心既除,則天心複來,人欲既淨,則天理常存。以暇以整,勿助勿忘。心平則神凝,氣和則息調。’
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後,承南盤腿閉上了雙眼。
漁船上,拉德親自為老徐頭點燃了煙鬥,兩人誰都沒開口,隻是靜靜的看著頭頂那艘巨大的戰艦出神。
遠處沙通的慘叫聲和咒罵聲,一字不落的鑽進兩人的耳朵。
直到他被幾名趕來的士兵抬回戰艦,老徐頭才吸著煙鬥說道:“聯合政府為你們配備的這群跟屁蟲,果然隻會放屁。”
說著他冷哼了一聲,吐出煙圈繼續道:“為這個愚蠢的政府賣命,你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吧。”
拉德苦笑了兩聲,“士兵們的機甲都快生鏽了,有什麽好不好過的,嗬嗬。”
“好過你就不會來找我了。”老徐頭晃了晃腦袋,吐出一口煙圈,意味深長的說道:“行了,人我已經幫你找好了,至於能不能成……聽天由命吧。”
“難道就是那個孩子?”拉德望著遠處承南藏身的窩棚驚訝道。
老徐頭沒回答,隻是用煙鬥輕輕敲打著船體,嘴裏不自覺的哼起了一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直到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逐漸消失在天際盡頭,承南才鑽出窩棚回到漁船。
老徐頭正在船艙裏對著一個像圓球一樣的金屬物發呆,那東西拳頭大小,由兩個鏤空的圓形金屬圈組成,中間連接著一條牙簽粗細的光弧。
“這是什麽東西?”
承南湊到圓球麵前,觀察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拿著。”老徐頭沒有回答承南的問題,而是把金屬球直接扔給了他,才語重心長的說道:“這是拉德給你的,但是我希望你永遠不會使用它。”
雖然老徐頭的話讓人一知半解,可承南也不傻,瞬間就想到了這東西的作用。
“宇宙坐標發射器?”他張大了嘴巴,那堆不算太大的眼睛,瞪得溜圓。
老徐頭點了點頭,枯瘦的臉頰帶著一些惘然和掙紮,他朝承南招了招手,用叮囑的語氣低聲道:“無論以後拉德對你做什麽說什麽,你都要記住,他的話你隻能相信第一句和最後一句。”
看著手中的金屬球,承南覺得自己雙臂無比的沉重,他顫抖著說道:“老徐,其實……我並不想登艦。”
老徐頭淡淡一笑,拍了拍承南的腦袋,走出船艙。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煮酒盡於歡,今宵別夢寒……”
他站在船舷的最頂端,迎著三道口還微微帶有鹹腥氣味的風,繼續他還沒有唱完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