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墓園舊人
五福墓園。
喬楠西抱著鮮花,攙著鍾靈秀,一步步走到西南角深處。
那僻靜處,有一座五六坪的小墓室,她的小姨羅欣然,便安眠在這裏。
擺上鮮花,點燃紅燭,插香,燒一堆紙錢……喬楠西作完揖,凝視桌案上年輕的遺像,又一次心疼紅顏早逝。
想到更早逝的父母,喬楠西忍不住紅了眼。
鍾靈秀更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更何況,她還承受兩次。
第一次,便是愛子和兒媳雙雙車禍身亡。
第二次,便是送走羅欣然。
按理說,羅欣然是喬楠西的小姨,喬楠西母親羅斐然的妹妹。羅斐然嫁入喬家,跟鍾靈秀這個婆婆相處愉快。但羅欣然,跟鍾靈秀隻能算煙親,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鍾靈秀參加羅欣然葬禮是情理之中,但之後每年都來祭拜緬懷,就讓人訝然了。
那是因為,羅欣然跟鍾靈秀的關係,十分親近。
羅斐然跟丈夫喬先章車禍去世之後,喬家隻剩下鍾靈秀和喬楠西一老一小,相依為命。於是,羅欣然帶著兒子,搬到了Z縣住,好就近照顧年僅五歲的侄女。
羅欣然當時已經查出癌症,正在接受治療,她卻把大半心思都放在照顧侄女身上,還要安撫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鍾靈秀。
因此,羅欣然跟兩人的關係,十分親厚。
鍾靈秀是把羅欣然當女兒來看待的,喬楠西則把她當媽媽了。
喬楠西抹抹淚,見奶奶扶著牆,狀態不太好,便趕緊把她攙扶出去:“奶奶,還有我呢,別想了,爸爸媽媽在天上,一定是幸福的,小姨也會找到幸福。我們不能讓他們擔心。”
“哎。”喬奶奶擦掉眼淚,哽咽的歎息:“他們這麽年輕,不應該啊,不應該!”
走出墓室,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風一撫,透骨的冷。
喬楠西一個哆嗦,幫鍾靈秀把衣領捂了捂,“奶奶,看這天要下大雨,你先出去吧,在車上等我,我再陪陪小姨。”
鍾靈秀回頭望了眼墓室,眼中又蓄滿淚水,她一看到羅欣然,就會想到羅斐然兒媳和兒子喬先章,心裏的酸楚和痛苦,怎麽壓都壓不住。
“嗯,我先出去,等會兒我請老李給你拿傘過來。”
老李本來是易崢的司機,但易崢堅持要派來接送兩人。
說完,鍾靈秀擺擺手,朝外走出,沒走兩步,身子一晃。
喬楠西趕緊衝上去攙著,“我扶你出去吧,正好我要帶給小姨的石頭忘記拿下來了,順便我也帶把傘過來,李叔年紀也不小了,等會兒下大雨他還給我送傘,別給吹感冒了。”
鍾靈秀點頭,捏著孫女的手,力氣加大了。
自家孩子,是個知冷暖的。
十分鍾後,喬楠西獨自回來了,她把一顆漂亮的仿佛畫了梅枝的石頭,在羅欣然遺像前晃了晃。
桌案上,有一串各種各樣的石頭,每一個上麵都有天然形成的圖案,有像月亮的,有像兔子的,有像皇冠的……
“小姨,這是上次我跟阿崢出去玩,在海邊撿的石頭,像極了冬霜下的梅枝!你看,特別漂亮。我覺得它是天然石頭中長得最美的了!比我小時候在河裏撿的蓮花石頭還美!”
“對了小姨,下次我就帶阿崢來看你。他是你侄女婿哦!你就當兒子使喚啦,哼,表哥那年跟人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來看過你,那個不孝子,可氣死我啦!”
“算了,不提表哥了,這都18年了,我都忘了他長什麽樣子了,小姨你有空就去夢裏找找他,好好抽打抽打,讓他丟下我!”
“小姨,跟你說哦,阿崢可好了,我快要嫁給他啦,我現在特別幸福!唔……好希望你沒有離開,你一定會喜歡阿崢的。”
說著,喬楠西抹掉順頰而下的清淚,哽咽道:“我的婚禮,不會有爸爸媽媽,也沒有小姨你,嗚嗚……我好想你們。”
越想越委屈,她矮身,跪坐在蒲團上,放聲大哭。
每一年,也就那一兩天,讓她能暢快淋漓的哭訴發泄失去至親的痛苦。
良久,哭聲漸小。
喬楠西扶著桌案站起來,雙腿發麻,差點摔下去。她穩了一會兒,才慢悠悠走出墓室。
離開的路途,變得漫長而靜謐。
拐過岔路,踏上墓園主幹道,她深吸一口氣,回頭望了一眼,不禁身形一頓。
遠遠地,通往西南角的另一條岔路,拐出來一個人。
她瞪眼,回身走了幾步,看清那人的側顏。
認識的。
十分熟,而且即將成為家人。
易雲豐。
“他怎麽會在這兒?”喬楠西呢喃一聲,暗想是不是易家有什麽親戚也安葬在這邊。
她頓了頓,便轉身跟了過去。既然碰上了,於情於理,她都該跟著去上柱香。畢竟是易家的準兒媳婦呢。
可是,當她看到易雲豐走到羅欣然的墓室前,並推門而入的時候,腳下立即頓住了。
電光火石之間,她腦子裏滑過一幀一幀年久的記憶片段……
那也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小姨下葬的那天,親戚朋友都來了,西南角的墓園站滿了親朋好友。
當時才7歲的她,跟在奶奶身邊,哭得一抽一抽的,小臉茫然又無措。當天師將小姨骨灰盒入土的時候,她撲騰著要衝過去把骨灰盒搶回來,還尖叫著:“小姨回來!小姨不要死!”
奶奶也痛苦的渾身乏力,還是在兩個親朋的幫助下,才按住她。
她哭夠了喊夠了,依偎在奶奶身邊,雙眼無神的環視四周,一張張嚴肅的麵龐,偶爾有眼淚橫流的麵龐,相互抱扶支撐的身影……還有一個英俊卻頹然痛苦的側臉……
記憶有些模糊了,喬楠西甩了甩頭,仔細回憶七歲那天看到的一切,那張英俊卻頹然痛苦的側臉,漸漸跟易雲豐的側臉,融合了。
當年參加小姨葬禮的親朋中,有他,他一身黑衣黑褲,還戴著一頂黑帽,遠遠落在所有親朋身後,站在一棵鬆樹旁。
沒錯,是他。
是這張臉,這個側顏,這個輪廓。
“是他。”喬楠西揉了揉太陽穴,額角青筋一跳一跳的疼,“他怎麽會參加小姨的葬禮,之後還在祭日來祭拜啊?”
她想起一件事,小姨剛去世那幾年,每年祭日她過來,都會發現有一束碩大的繡球花束,有一次她問守墓人,守墓人說是一個年輕小夥子,高高大大,其他的就沒什麽印象了。
她猜測也許是小姨的某個朋友,如今看來……這個朋友,應該就是易雲豐了。
喬楠西轉身朝外走,並不是朝停車場,而是守墓人的辦公室。
這麽多年過去了,守墓人沒換過,但新增了一位。
“大爺。”她走向年老的長者,“還記得我嗎?”
老人家接近六十了,眼睛裏卻精神抖擻,“記得記得,西南角那家的嘛,年年都來。哎,像你們這樣連續十幾年不間斷來祭拜的,很少了啊。姑娘累了不?快坐啊。”
喬楠西順勢坐下,“像我們?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嗎?也是西南角那邊的親人?”
“對啊對啊!”老人家點頭,“剛剛才過去一個男的,也是去西南角,年年都來,每回都抱著一大束花,我以前都不認識那花,有一次他告訴我,說是叫繡球花。哎那花可真漂亮。”
喬楠西歪了歪頭,摸出手機調出照片:“您看這這位嗎?”
“哎對!”老人家搖頭晃腦看了會兒:“這張黑衣的特別像!又高又大,還賊英俊,走路的樣子都像電視裏演的豪門兒子,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怎麽啦姑娘,你打聽他幹啥?”
說著,老人家仔細打量喬楠西,苦口婆心的說:“你不會看上他了吧?這人雖然是個感念長情的,不然不會十幾年不間斷的來祭拜,不過姑娘你看起來比他可年輕多了,他太老了,不適合你!”
喬楠西哭笑不得,連忙解釋:“不是不是,他應該是我小姨的朋友,他去祭拜的人是我小姨,前些年我隻看到繡球花沒見到人,就好奇是誰。不過後來一些年就沒看到花了。”
“他每年都來的!”老守墓人強調:“就你,就他,還有東北角有兩戶人家,每年都來,我老了,可我不糊塗。你沒在墓室看到花,也許是有些年他在祭日之後來的,所以你沒見著花。我每年打掃墓室,都能找到枯萎的繡球花。”
喬楠西點頭:“看來真的是我小姨很好很好的朋友啊。”
老守墓人笑了笑:“那話怎麽說的,英雄美人,自古多情。”
喬楠西猛然一怔,的確,易雲豐不一定是小姨的朋友,更有可能是小姨有感情牽扯的男人啊!
可是她從來沒有聽小姨提起過他!小時候也沒見他來找過小姨啊!
奇怪……
喬楠西跟老守墓人道謝,便起身走了。
心裏,卻留下了一個疑竇。
易雲豐跟小姨,到底什麽關係?真的有過感情嗎?她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小姨夫、表哥的父親是誰?萬一……是易雲豐嗎?
後麵兩個問題,讓她的心情,無比沉重。
甚至像懷揣一個定時炸彈一般,讓她惶然無措。萬一呢?
這一個萬一,還會牽扯出無數個問題,讓她頭疼。
回到車裏,奶奶的情緒已經平穩下來,但眉宇間的沉痛,讓她張口欲言的話,給咽了回去。
是她多想了吧,世間感情,友誼本就比愛情穩定,男女之間,誰說沒有純友誼的?
她吐了口氣,不打算去思考這些本該隨著逝者深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