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趙公子歡
秦國,相邦府。
丞相張祿默默用舌尖數著自己的牙齒,面色古井無波。他本名范雎,早年受人陷害,曾被打得肋折齒落,改名易姓才得以死裡逃生,後來當上秦國相邦,任職不足三年已是權傾朝野。牙自是又鑲上了假牙,卻落下這麼一個習慣,想問題時下意識地以舌數牙,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過去所受過的屈辱。
「方才所言,可有查證?」沉默良久,張祿說道。
「孩兒親自查證,那白家兄妹確實攜帶私兵潛入了趙境。叔父,你看我們是不是到大王面前告上一狀。」面前說話的年輕後生乃是張祿的親侄子,名作范開。
「誒,武安君一心為國,吾怎可以因私廢公。」張祿說道。
「可是叔父……」
張祿擺一擺手:「你把這個消息先散出去,到時白氏兄妹若是功成,大王處自是好說,若是功敗垂成,那白起縱然功高,大王怕也要往心裡去一去了。」
……
……
陳進立於山坡,大大伸了個懶腰。身後追著的小侍女靈毓,氣喘吁吁地拿著一敞狐裘:「公子大傷初愈,莫著涼了。」陳進刮一下她的鼻頭,這才接過狐裘。
當日無名山谷遇襲,奴僕護衛盡被屠戮,靈毓跟著長安君乳娘溫氏的車乘和一些輜重綴行在後,這才幸免於難。
陳進由於上次見到溫氏時演技浮誇,用力過猛,見面多少有些尷尬,所有有意躲她。他的生活起居由劫後餘生的幾個侍女輪流伺候,陳進先入為主,還是覺得同靈毓最為親近,幾天相處下來二人漸漸熟悉,小丫頭倒也不似一開始那麼畏怯他了。
秋風鼓動,陳進緊緊前襟,主僕二人極目遠眺,只見天高地闊,遼遠的華北平原一片蒼黃,南飛的鴻雁在天空列成字陣,不知名的野獸跳躍隱沒於森林草叢。
想起後世的被現代工業糟踐得面目全非的中華大地,陳進不由一陣感懷:正是這樣一方的天地孕育出了我們華夏民族,養育了我們開闊而曠達的祖先啊。
當此豪情,正該賦詩一首。
啊!大地啊——
啊!黃土——
陳大宅的詩興尚未抒發萬一,卻又被近處的景象吸引。那一處,是齊軍將士正在操練,步騎各自成陣,還有數十乘戰車縱橫馳越,好不威風。陳進於行軍布陣自是一概不懂,吸引他的是有兩點。
其一是戰車。
陳進雖不懂軍,歷史小說卻讀過不少,在以往的印象中,戰車似乎是笨拙守舊的代名詞,上面站著三個貴族甲士,御手居中,車左持戈,車右執弓,後面跟著一群打醬油的布衣,兩車一錯便算是一個回合,有的可以打上上百回合。
從春秋到戰國,在兵種方面最大的變革就是以步卒和騎兵代替車兵,從而使軍隊的機動性和靈活性大大提高。
而眼前這幕卻將這種刻板的印象一拳擊碎,只看那數十乘戰車排為數列,似乎是在操練一種全新戰法,車陣快速推進,如同數排戰爭之犁,揚起數丈煙塵,直似狂風,又如江潮,風雷滾滾、勢不可當,其衝擊威力可見一斑。
陳進心想:不同兵種,各有長短,若這戰車運用得當,怕也能夠收穫意想不到的戰果。得出這個結論,陳進不由宅男心性發作,自鳴得意起來,卻也對這位齊營主將大感惺惺相惜。
吸引他的第二處,則是騎兵。
他們騎馬的姿勢頗為怪異,渾然不似後世影視劇中的那般歡脫瀟洒。
陳進手搭涼棚,眯眼細看才發現原來這些戰馬都沒有馬蹬,騎士們須得以雙腿之力夾緊馬身保持平衡,動作自然不能過於舒展。騎兵手持的武器也多以長劍為主,而所用戰法不過就是奔至一處相互砍殺。
「切,這樣也叫騎兵?」
陳進大跌眼鏡,「根本就是騎在馬背上的步兵嘛。」
看到此景,他不禁又對這齊營主將暗暗腹誹。
他正自看得出神,忽然身後抽冷子一個渾厚聲音:
「趙國突騎聞名天下,公子可也懂得騎兵?」
陳進驚得一跳,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穿著重甲的赳赳武夫,可不正是自己方才私下裡又褒又貶的齊營主將田櫟么。
這田櫟生得牛高馬大,「天圓地方」的一個腦袋,只是五官長得倒還算得周正。
陳進換上笑臉,二人互做一拜。
「在下失禮,讓公子受驚了。」田櫟嘴裡說著失禮,語氣上卻十分隨便。
陳進雖然聽得不喜,好歹穿越前也是小三十的人了,這點涵養功夫自是不在話下,回復他道:「田兄客氣,喚我子歡便好。」
田姓是齊國國姓,這位田將軍不出所料也應該是王室貴胄。其時一國之君與卿士大夫共治天下,公子與年歲相當的貴族青年也都是平輩論交,姓名相稱,不似後世君君臣臣那般分明。況且,他還是來齊國當人質的。
田櫟聽了點頭應是,嘴上稱呼卻仍沒有改:「我方才見公子觀看演武極為專註,不知可有看出什麼門道?」說話的口氣儼然像是在戲逗孩童。
倒也是,從表面上看趙歡才剛十六歲,時人二十及冠,他可不正是一個孩童?
陳進微微一笑,他自帶2000多年的知識庫,自是可以張口便要給田櫟來場震撼教育,分分鐘讓他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騎兵,心裡頭卻咯噔一聲:「馬鐙在後世雖是常見之物,在戰國提前出現卻無疑會引發一場戰爭方式的革命。趙國騎兵既名「突騎」,說不得也是有著什麼不傳秘法。我若把只圖一時之快,幫助他國提高軍事,他日他再用來攻打趙國,我豈不成了『趙奸』?」
想到此處,只好打一哈哈,道:「實在慚愧,我雖生在趙國,卻不擅長兵事,讓田兄見笑。」
「謙虛謙虛。」
田櫟口稱謙虛,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滿意笑容,以劍拄地,大手一揮道:
「公子請看,此一車陣乃是我從昔年齊國第一名將田單將軍的『火牛陣』中領悟得來。此陣比得趙國突騎如何?」
陳進一頭黑線,實在不想在口頭上做這種無謂的比較,岔開話題道:「久聞田單將軍威名,不知可還健在?此去臨淄不知是否能夠見到?」
田櫟再次露出滿意笑容,向著東方遙然一拜:
「不瞞子歡,田單正是家父。」
陳進心中無語,卻也發現這田櫟可能就是性情憨直了些,其實並不難以相處,再次岔開話題道:「田兄,你深知兵事,不知可能看出襲擊我趙國車隊的會是何人?」
論及國事,田櫟的表情也嚴肅起來,稍稍遲疑,緩緩說道:
「從現場痕迹看,敵人的戰法極為新奇,我從未見過。但從動機上看,若我所料不差,當是秦國。」
……
……
「秦國。」陳進默念著閉上了眼睛,一首詩在他腦海浮現——
秦王掃六和,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秦國就是那個將來會橫掃六合的秦國?
那個會一統天下的秦國?
現在他們先來橫掃趙歡了。
「若不是我借屍還魂,公子歡究竟是死是活呢?」
「倘若我真的改變了趙歡的命運,歷史的車輪又會為我偏離多少?」
「長平之戰是多少年?距今還有多久?」
「那晚救我的兇惡婆娘是誰?又是為什麼救我?」
「不,不是救我,是救趙歡。」如此想著陳進踱出帳外,抬頭看見一輪皎潔的圓月正懸在高天。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月下的人卻已經相隔千年,他不由一笑:「趙歡還是陳進,又有什麼打緊?既然上天讓我重生在這個時代,就要活著,好好地活著,活出樣子。誰要殺我,我便去殺他,管他是秦皇漢武,還是天王老子。」
「公子。」一個聲音輕柔喚道。
「何事?」不用回身,陳進便知是靈毓。
他看靈毓衣著單薄,便撩開帳門,自己一屁股坐在短案之上。
靈毓也跟進大帳,略作一拜道:「大王新派的使臣、護衛已到,新使說明日便可出發。可是公子的傷……」
「傷不礙事。告訴新使,明天,臨淄,出發!」
陳進手心攥著一塊殘玉,連拍三下桌案,倏然長身而起,心中默語:「自今日起,吾之名,趙公子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