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52章 夔牛之血
商賈趨利,出了臨淄城門以西,半人來高的積雪被進出商隊碾出了幾道寬闊的道路。西乞狐挑選其中人煙較少的一條,手按斗笠向西徒步而行。
那晚他於簽華閣上行刺趙歡,卻被孔瑤一劍刺穿腳底罩門,接連重傷後背九根椎骨。西乞狐一身橫練功夫銅澆鐵鑄,筋骨比著常人也粗壯強悍許多,孔瑤那一劍雖然挑破了他的金身,想要斃他性命實際上卻還差著半寸。西乞狐當真狡黠如狐,倒在血泊中佯作身死,關鍵時刻卻以一招血殺掌全身而退。西乞一族傳有金創秘葯,以牛馬糞便炮製,敷於傷口效果奇佳。他龜息將養了數日,傷已好了大半,腳底板對穿的創口雖然還未完全癒合,但尋常走路也還應付得來。
西乞狐嘆出一口白氣,他這一次的行動功敗垂成,不但未能破壞齊趙聯盟,秦國的使團更是整個都折陷了進去,不知回去到了秦國相邦大人會如何怪罪啊?
「趙歡!」他自牙縫中惡狠狠抽出長安君的名字,「這一遭我且記下,何時我秦國大軍揮師東進,爾等不過是些插標賣首之徒罷了。」想到簽華閣上的一眾美人,卻又不禁小腹一陣火熱:「那細瓷兒般的女娃兒們,到時候落到的我手裡,哼哼……」
西乞狐憤憤然邊想邊走,腳步忽然停住,在他前面出現了一道人影。
這條雪道寬約一丈,道旁兩側都是高高的鬆軟堆雪,道路的正中央立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略瘦,身材卻很高。誠然,高挑的女子總是比較性感,但若一個女人長得太高,卻也難免顯得有些呆裡呆氣。這個女子便是處在這兩者之間,除了高以外,她還很白,比細瓷兒還白,白得就像……就像是雪。因為通體雪白,所以她眉梢的那顆硃砂紅痣便格外顯眼,就像是……血。
西乞狐定睛而視,那隻比老狗還靈敏的鼻子短短地嗅到一縷氣息,驟然臉色大變,雙臂向前一振,交差護住前心,身形果斷回撤,腳掌拉出兩條深深的雪轍,身體與空氣摩擦產生的氣盪震起一道殘雪。
西乞狐如臨大敵,這個看似弱不經風的女子,身上所散發著的,可不正是當日簽華閣上那道峭壁般森然高險,又磅礴如隆隆血海的殺氣?!
「閣下何人?為何屢次與我麻煩?」西乞狐機警地問道。
「我是何人?」女子走了過來,步履緩慢但很堅定,神情卻是淺淺的悵然和深深的迷惘,「你問我是何人嗎?」
是啊,她是何人?
她是長安君府中的一個小小婢子。
她也是邯鄲廣寒的趙王宮中一個不起眼的宮女。
她還是被威太后挑中,卻又被平原君買通派在長安君身旁的眼線。
她沒有名字,她在寅時出生,人們都喚她做「寅」。但她還有一個更加廣為人知的名字——赤夔。
她是天下席佣籌最高的首席刺客!
在一些傳說中,她自小便被人訓練成了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精通各種將人折磨至死的花樣手法。
而在另一些故事版本中,她一出世便被倒提著雙腳浸泡在蜀山妖獸「夔牛」的血中,所以刀槍不入,身負蠻荒之力。
的確,她天生便痛覺遲鈍,嗜血狂暴,並且衰老的速度很慢,這使她的外表比真實的歲數要年輕上許多。
然而這些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能力卻困擾著她,從她小時候起人們都懼怕她,疏遠她,孤立她,她無法像個女人一樣生活,也無法養活自己,很卑微很卑微地活著,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黑衣老人,她人生中的「伯樂」。在老執事的引導下,她加入了天下席,從此自力更生地做起了殺人的買賣,開始在這一行當建立名聲。
十年之前,她受人之託一舉擊殺了在魏國為相的孟嘗君田文,從此躍居天下席首座。天下席中,屬她的佣籌最高,別人殺人都是收些金銀、土地,別出心裁者如司馬來,也不過是要女人,而她要的卻是委託者的命。只有不惜獻出自己生命也要殺死的人——這樣的目標才值得她殺。
她擁有超凡卓絕的殺人能力,但她自己清楚,自己所罹患的,不過是一種疾病。這種怪病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她的身體就像行屍走肉,她感覺不到自己活著,經脈時而涌動而起的磅礴心潮,也不斷地沖刷著她的神智,這些年裡她一直在苦求治病之法。
一年前,她聽聞趙國的鎮國之寶和氏璧有攝神奪魄之神效,心想說不定於治病有用,她便以宮女的身份潛入趙國宮城。王宮大內中高手如林,她雖武藝高絕,行動終是不便,盤桓數月竟是一無所獲。正愁無計之時,齊境傳來長安君使團遇伏的消息,她被趙威后遴選為長安君的侍女派往齊國,卻又被平原君拉攏派去監視趙歡。她便十分無語地被裹挾到長安君的使團中來,正欲拂衣而去,內心卻忽然感到一片從未有過的寧靜,靈台之上無比亮堂明凈:原來——這便是痛,這便是累,這便是寒冷,這便是溫暖,這便是傷風……終於,她意識到能給她這些感受的不是別人,卻是長安君趙歡,只有當處在他的附近時,她才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活著。這些天里她就像一個真正的婢子,快樂而謹小慎微,很快她也擁有了自己生平第一個朋友,靈毓。
那日在簽華閣上,她一眼便認出扮作「碧落」姑娘的九鳳孔瑤,並感受到了她對長安君的殺氣,她行功相抗,誰知身處趙歡身邊竟是一絲真氣也提不起。她精神高度集中,正兀自強行運功,趙歡一碰她的手,她體內氣息巨震,頓時一片狼藉。她身形搖晃幾近昏厥,靈毓將她扶下閣樓休息,獨自返回公子身邊侍候。
誰知閣上打鬥頓起,她再上來時便正正撞見,西乞狐一掌打在靈毓嬌弱的身上。她強運行功法,血氣上涌,再次昏了過去,再醒過來,趙歡已經失蹤,而靈毓已經……她的心中充滿了殺人的念頭,這是平生第一次,她想為了自己殺人。她的心裡一股原始的狂暴力量在瘋狂堆砌,這種力量叫做憤怒。
她沒有名字,她在寅時出生,人們通常都喚她做「寅」。但這些都是以前了,就在幾天前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對著西乞狐道:
「趙婷,我叫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