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坊一角

  在唐頓的一再要求下，顏雄勉強同意前往拋屍地，而不是去那些名稱曖昧的場所接著浪費時間，通往港口的道路路況還不錯，兩邊分布著許多手工回收作坊，基本都是19K的產業。


  數不清的工棚如同麻將牌般毫無空隙地緊挨著，占據了所有街道的兩旁，中間留出一條狹小的道路供車輛拉卸垃圾，半透明的人造耳蝸、假肢、義唇、**填充物、強化肌肉和富有彈性增殖性組織，無數的義體器官在路邊堆積成一座座粉紅的肉山。


  唐頓注意到，這些義體器官大部分都未經消毒，甚至還流淌著發黑的汙血和殘留液體。而工人們似乎毫不在意，坐在肉山旁飛快地將義體拆解成有用和無用的殘渣，連一副薄薄的橡膠手套都沒有，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在血肉間飽餐的食屍鬼。


  顏雄解釋道：“這年頭，人們給身體換個零件比吃飯還簡單，廢棄的義體垃圾就直接打包往這兒運，義體這東西用機械拆解回收的難度不低，效率也不高，所以基本上都交給這些作坊來弄。”


  “這裏與現場還有多遠？”唐頓嘴上問著，眼睛卻沒有轉開。


  “不是很遠，唐理事，要在這裏下車嗎？”顏雄用為難的語氣問道，但唐頓能品味出他話語間微微的幸災樂禍。


  “當然，線索不一定隻出現在現場。”唐頓拒絕了隨從人員奉上的口罩，輕而易舉地拉開車門，強尼率先跟他走了下去。


  顏雄搖搖頭，一臉晦氣地戴好全密閉式口罩跟上。


  熾熱而汙濁的空氣從四麵八方撲向唐頓，沒有了口罩的保護，刺鼻的惡臭毫無阻攔的在唐頓鼻孔裏橫衝直撞。不過還好，唐頓經曆過比這更惡臭的環境，即使再濃烈的化學品氣味也難以與持續腐爛的數百具屍體相提並論。


  唐頓慶幸自己沒有穿新買的西裝，在這光是站著不動，那些近乎有形的惡臭就足以將最好的天鵝絨熏成橡膠味臘肉。


  手工作坊的大棚裏，垃圾的堆放更加密集。已拆解或等待處理的機器人外殼、破損光腦、電纜、光敏樹脂模型和微電子芯片也如糞便般隨處堆放，而19K的工人們像蒼蠅一樣在其中不停翻撿，再將有價值的部分扔到烤爐上或者酸浴池中進行分解，提取銅、錫和更珍貴的金銀鉑等稀有金屬，殘餘部分或焚燒或隨地丟棄，製造出更多的垃圾。同樣沒有人采取一丁點防護措施。


  一切都籠罩在鉛色霧靄中，它一部分來自酸浴池中加熱王水蒸發的白色酸霧，一部分來自農田裏、河岸邊終日燃燒不止的PVC、絕緣線和電路板產生的黑色煙塵，兩種極端的顏色隨著海風被攪拌均勻，公平地飄入每個生靈的毛孔裏。


  工人們沒有統一的服裝，從打赤膊、穿背心、披大褂各自不一，但每個人仿佛無論男女，都長著同一張麵孔，那麵孔或冷漠或無神，或說又或笑，但都掩蓋著同款的麻木與疲憊。


  “這些工人的工資是多少？按量計價嗎？”


  顏雄艱難閃過一個汙水坑，麵露難色地說道：“這個……都是工廠主他們自己定的，我也不太清楚。”


  “人工成本上升是他們要求提價最主要的理由，顏主任心裏麵沒個數，恐怕很難跟他們談判啊。”


  本就被口罩悶得難受的顏雄，此刻更是大汗淋漓，“這……平時這些事都是韓主管負責，反正公司的命令就是絕不漲價，知不知道其實也無傷大雅，無傷大雅嘛，嘿嘿。”


  強尼在後邊悄悄白了他一眼，心想這死肥豬也實在是有點屍位素餐，代理人都暴斃了還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知道是有多大的後台才能在這個肥差上幹這麽多年。唐頓倒是沒再說什麽，隻是繼續向內走去。


  廢棄矽膠製品整齊地碼在手推車中，裏麵的電線電路已被悉數拆除，剩下矽膠部分需要專門工序進行裂解催化，提取有機矽單體或者矽油，隻有道奇的自動化工廠才有這樣的技術。


  旁邊是許多正在休息的男工人，他們**著上身，尚未點亮的熒光紋身爬滿他們的胸肩背，這些紋身形製粗糙，遠不如長島組蕃主所擁有的那些精致。無論紋身的內容是桃園結義還是智取威虎山，肩頭處永遠被一個大大的19K藝術符號占據，仿佛義氣、智慧、力量，都來源於這短短的數字與字母。


  大部分人都身心疲憊地躺在由廢渣壓製成的垃圾斜坡，享受著每天中不多的閑暇。


  唐頓意識到，工人們的麵孔根本不像，讓他們看似相像的是壓力與長期痛苦所導致的。好神奇，痛苦會刻畫人們的臉龐，讓人們看似一家。


  隻有少數人戴著破舊的增強現實眼鏡，笨拙鏡框下的嘴角露出笑容，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將勞累拋之腦後。


  “走吧，我們直接去現場。”唐頓率先掉頭，走出來作坊大棚。


  底層的人們雖各有個的痛苦，但來源往往都驚人的相似，這一點大家都明白，又都糊塗。


  …………


  發現屍體的現場是一座廢棄的碼頭守夜小屋，唐頓老遠就能看到圍繞幾根電線杆建立的黃黑色封鎖帶。


  他看向牆上已經模糊不清的號牌，“這裏廢棄了多久？平時有人會來這嗎？”


  “根據頻譜探測儀的結果，最近的人類活動痕跡也在6個月前，這次要不是那個工人突然拉肚子，廁所又突然爆滿，估計還要過幾天我們才能找到這。”一個留守於此的道奇負責人回答了他的問題。


  唐頓拉開封鎖帶正準備進入現場，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急促的刹車聲，接著便是車輛開門關門的聲音。


  “這位是？”唐頓扭頭疑惑地看向那個姍姍來遲的中年男人。


  “鄙人麥當奴，來自安全局九龍分部，路上被貨車，實在不好意思。”


  男人一頭亂糟糟的黃發簡直就像風暴過境後的鳥窩，製服上的褶皺比垃圾堆裏的廢紙還多，要不是肩膀上的那一顆銀三角，估計所有人都會把他當作一個長期失意的潦倒探員而不是督察。


  “不礙事不礙事，”唐頓的神色有些猶豫，“冒昧問一句，麥當奴督察的臉是後天去整……”


  眾人聞言都看向麥當奴，你還別說，他的臉確實有些與眾不同，左臉倒是一切正常，掛著抱歉的笑容，可右臉卻死氣沉沉神情淡漠，仿佛兩半臉間豎著道永世隔絕的屏障。


  “哦，隻一次失敗的空難急救而已，唐理事誤會了。”麥當奴似乎經常被人問這個問題，很爽快地回答了。


  顏雄感覺氣氛有些尷尬，趕緊打起圓場，“既然麥當奴督察也到了，咱們就一起看看現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