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往事如煙
孩子們的暑假快過去了,今天的遊樂園仿佛他們最後瘋狂的天堂,四處都洋溢著歡笑和嬉鬧。
元朗繃著臉,抱著雙臂站在旋轉木馬的長龍隊伍裏,無法理解這個無聊的離心運動究竟樂趣在哪兒。
他不耐煩地向遠處的冰淇淋攤位看,隻見薛凜和姚織夏正有說有笑地一手拿著一個甜筒往他這邊走。
“寶貝兒,我們去玩玩別的好嗎?這個排隊的人太多了!”
元朗轉過身,隻見他前麵的一男一女正抱在一起,約莫是兩個大學生的樣子,男生顯然已經頂不住了,兩腿之間的重心不停地來回換。
“不要嘛!人家就想坐這個嘛!你看偶像劇裏麵,男女主角都會來坐旋轉木馬的!我們也要坐!一會兒你可要多給我拍點照片!”女生雙手抓著男生的胳膊,左右來回不停地擺動。
元朗鄙夷地眯了下眼,將自己的臉轉向別處,心中不由得地想,人長大了,都會變得這麽俗氣麽?
正嚴肅地思考著,眼前卻突然冒出來了一個雙色甜筒,他抬頭一看,是姚織夏,她一如既往地帶著讓他招架不住的笑容。
“元朗,你的甜筒!”
元朗盯著那個甜筒有些遲疑,他向來不愛吃甜的東西,甜筒這種小朋友最愛的東西卻是他從來都不碰的。
“我就說嘛,他不愛吃甜的。”薛凜在一旁咬了一口自己的甜筒。
“可我沒說我不愛吃甜筒啊!”
元朗一聽薛凜這話,二話不說接過姚織夏遞過來的甜筒,又立馬咬了一大口。
姚織夏看他的反應,再開心不過,“你薛凜哥哥說你不愛吃甜的,我就給你選了一個咖啡味的,一個芒果味的,你覺得可以接受麽?”
元朗抿著嘴點點頭,又張嘴咬了一口金黃色的冰淇淋,剛才還有些煩悶的心情瞬間就被一種說不清的溫熱融化了。
原本打算看好戲的薛凜卻被這個言行不一的元朗給震驚到了,他不發一語地觀察著元朗的表情,總覺得這家夥有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哪有問題。
“我們可以不玩這個麽?”元朗抬頭望著姚織夏,語氣中竟帶著之前從來沒有過的乖巧和柔和。
姚織夏蹲下身,拿起餐巾紙在元朗的嘴角上擦拭,一邊擦一邊問“元朗,那你想玩什麽?你帶我們去!”
當一行三人站在過山車的圍欄外時,薛凜輕蔑地揚起了嘴角,他低頭看向元朗,見他正向往地仰望著翻轉盤旋的過山車。
“小子,你確定你可以?”
在薛凜看來,就算這臭小子是個智商超高的神童,小孩子該有的害怕和恐懼,他也不可能免得了。
元朗堅定地點點頭,而後抬起自己的胳膊,伸手勾住姚織夏垂在裙邊的手,眼中閃著期待的光芒。
“織夏姐姐,我們去排隊!你不要怕!有我在!”
姚織夏一邊被元朗拉向排隊的隊伍,一邊回頭示意薛凜跟上來。
而此時的薛凜臉色已經變得極臭,“好啊!你小子!要開戰是吧!我一個身經百戰的情場浪子還能怕了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
可就在十分鍾後,玩了多年極限運動的薛凜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是裸的嘲諷!
僅僅在空中轉了一圈,下來的時候他就惡心反胃,雙腿酸軟地支撐不住身體,他頹靡地靠在出口處的欄杆上,強撐著回過頭,隻見身後那兩個沒心沒肺的一大一小正有說有笑慢悠悠地向外走。
“喂!姚織夏!”
在薛凜眼裏,姚織夏和除他以外的異性說說笑笑就是公然的打情罵俏,即使對方隻是個五歲的孩子。
姚織夏一看到薛凜煞白的臉色,便立即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
“薛凜!你怎麽樣!”姚織夏將胳膊撐在薛凜的後背上。
薛凜趁勢把胳膊環在姚織夏的肩膀上,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肩頭,又將頭壓在她的頭上。
“我、我難受。”薛凜半眯著眼,語氣虛弱了許多,他泄了點力,將自己的重心向姚織夏身上壓過去。
姚織夏用力撐住薛凜,帶著他向附近的野營草地那邊走。
“元朗,我扶著你哥哥,你要跟緊我,別亂跑!”
“嗯!”
元朗大聲地回應她,而後身體向後一仰,目光越過正向前看路的姚織夏,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得意地看著他的薛凜。
薛凜也不顧以往的紳士公子形象,朝元朗伸出舌頭,又擺了個“氣不死你算我輸”的鬼臉,而後賤兮兮地把頭靠向姚織夏的頭,時不時地發出“哎呦”的聲音。
來到野營草地,到處都是帳篷和野餐墊,孩子們在草地上四處穿梭,元朗緊張地躲避著與他擦肩而過的孩子們,姚織夏則四處張望,找到了一個人相對較少的角落。
將薛凜扶到草地上後,姚織夏將他背上的背包取下,從裏麵拿出一塊嶄新的紅色格子野餐毯平鋪在草地上。
元朗懂事地將背包裏的飯盒還有幾瓶水拿出來放在毯子上,而後自己脫了鞋盤坐在毯子上麵,抱著胳膊冷眼旁觀。
姚織夏跪坐在野餐毯上,把薛凜扶在自己的懷裏,將水遞到他眼前。
“喝點水,壓一壓惡心的感覺。”
薛凜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自然地抬起頭,張開了嘴。
姚織夏一頓,隻好慢慢地將水灌到薛凜的嘴裏,生怕他被水嗆到。
元朗看著眼前這出肉麻戲,覺得想吐的應該是自己才對,他悻悻地別過頭去,卻忽然看到空中飛來一個小皮球。
眼看著這球就要砸到坐在他對麵的姚織夏身上,他立即起身,準確地用手將那個小皮球拍飛到一邊。
元朗再也忍無可忍,他兩手叉著腰,對著球飛來的方向大聲喊“誰家的熊孩子!家長能不能管一管!”
一個小臉紅撲撲的小女孩跑了過來,她驚恐地看著怒發衝冠的元朗,雙手在身前攪來攪去,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你這……”
元朗話還沒說完,那小女孩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時,一個身形瘦削的中年婦女從小女孩身後跑了過來,她一把抱住小女孩,向元朗連聲道歉。
“哎呦!對不起啊!實在抱歉啊!我家孩子還小,我代她向你道歉了,好不好?小朋友!”
元朗一聽這話心有些軟,便站在原地猶豫著該如何回應。
“袁姐?”
那中年婦女聽到有人這樣叫她顯得非常吃驚,她瞪大了雙眼,望著元朗身後的姚織夏緩緩起身,半晌,她激動地開口道“織夏?”
——
前一秒還春風得意的薛凜此時卻百無聊賴地仰躺在野餐墊上,大口大口地吃著姚織夏親手準備的三明治,還時不時向不遠處正在聊天的兩個女人望過去。
那個中年女人會是誰呢?她的老鄉?多年前幫助過她的人?
剛才看她激動的神情,就知道她和姚織夏的關係不一般,隻是什麽樣的情誼會讓重逢的兩個人說著說著就止不住地淚流滿麵呢?
此時的元朗處境可謂是水深火熱,他戒備地盯著身旁正在喝酸奶的小女孩,生怕下一秒她粘著酸奶的手就會冷不防地向他襲來。
“你說,她倆是什麽關係呢?”
薛凜用一隻胳膊撐起上半身,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神情凝重的姚織夏。
“許久未見的老相識。”
元朗淡定地咬了一小口三明治,嗯,這味道可以。
薛凜扭頭看向元朗,仍有些疑惑,“可是,即使是很久沒見的朋友,也不至於見了麵就哭吧?”
“一起共患難唄。”元朗說完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薛凜深呼一口氣,掙紮著撐起有些酸麻的胳膊,盤腿坐了起來,深深地凝望著不遠處那個眼睛泛紅的女人。
姚織夏,以前你受過多少的苦,今後我就還你多少的甜。
——
多年未見的兩個女人相攜坐在草地上,眼角流著滾燙的淚,嘴角卻掛著無聲的微笑,中年女人用手輕撫著姚織夏的臉頰,姚織夏的淚瞬間湧出眼眶,滴落在草地上。
“這些年,還好嗎?”中年女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姚織夏抬手握住女人的手,用力地點點頭,“出來以後,我就來a市了。”
中年女人用手擦掉姚織夏臉上的淚痕,“好孩子,看樣子,你現在過得很幸福。”說完,她笑著向薛凜和元朗的方向望去。
“袁姐您誤會了!他們……不是。”姚織夏立即領會了她的意思,趕忙解釋。
“啊?我看那男孩子看你的眼神,還以為是……”袁姐忍不住低頭笑了。
“他是……我的朋友,那孩子,是他的弟弟。”姚織夏尷尬地補充道。
袁姐伸手拍拍姚織夏的臂膀,感歎道“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我和我們織夏還有機會再見麵!”
“我也是,沒想到,您也來a市了。”
姚織夏細細地觀察著袁姐的臉龐,她眼角多出了幾道皺紋,但臉色卻比十年前好很多,眉眼之間隻剩下了洗盡鉛華的平和與安逸。
“是啊,出來後,我就去福利院把我女兒接出來了,她考上了a市的學校,申請了助學貸款,我就在這邊打工還貸款,現在,我這小外孫女都三歲了。”
姚織夏感慨地聽著袁姐講述她的近況,翻飛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十年前那段讓人不相信太陽會再升起的日子。
眼前的袁姐,就是當年她入獄那天,第一個上前來與她說話的人,那時剛剛十八歲的姚織夏,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以這種方式度過自己本該燦爛的年華,從她進入監舍的那天起,世界就失了顏色。
於是,在入獄的第三天,她割腕了,企圖用最安靜的方式了結自己。
第一個發現她的就是袁姐,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醫生來得很及時,經過一夜的搶救,原本以為要見到爸爸媽媽的姚織夏,卻睜開了眼。
她雙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入獄後從未在人前哭過的她,卻忽然淚如雨下,這麽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化作淚水,衝刷著她曾經的向往和渴望。
陪床一整夜的袁姐,望著這個生命還未綻放就已經凋謝的女孩,選擇用剖開自己傷口的方式來讓這個失去信仰的孩子重拾對生命的渴望。
袁姐出身於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經人介紹認識了後來的丈夫,一心想逃離原生家庭的袁姐很快就嫁給了那個男人,日子起初也算過得去,可自從她懷了孕,那男人就常常幾天連個人影都沒有,一直渴望家庭溫暖的袁姐起初還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強忍著,可誰不知道那男人在外麵做了什麽勾當?
孩子出生後,那男人非但沒有半點改變,還變本加厲動手打了她,並與外麵的女人出去同居,袁姐抱著繈褓裏的嬰兒跑回娘家,準備與那個畜生離婚,可這個世界上最可悲的就是,你永遠無法知曉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會有怎樣的道德底線!
除了謾罵和驅趕,娘家人沒有絲毫疼惜,當蠻橫的丈夫找上門來時,竟再一次出手打了她,被逼到絕路的袁姐最終揮起了院子裏的一把斧頭,讓那個曾經與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再也開不了口。
可悲的是,當溫熱的鮮血濺到她的臉上,她竟沒有絲毫的後悔和慌亂,她的頭腦也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清晰理智,她知道,隻有她自己才能結束這一切。
後來的故事,也都在情理之中,她的娘家不肯接受“吃閑飯”的女嬰,那男人的父母恨她入骨,自然不會理會她生出來的“種”,於是,這個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女嬰,就被這個世界上與她有血緣關係的一群蛆蟲丟給了福利院。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福利院的阿姨們把這個可憐的孩子照顧得很好,在獄中服刑的袁姐一直堅持給女兒寫信、織毛衣。
就在姚織夏入獄後沒幾個月,已將所有青春年華都耗盡的袁姐終於走出了那扇密不透風的鐵門,和日思夜想的女兒團聚了。
姚織夏轉過頭,望向那個尚未懂事的小女孩,下一秒,她的眼神就撞上了正盯著她的薛凜。
薛凜咧開了嘴,抬起一隻手在空中來回揮舞,口型像是在說“不著急,慢慢聊!”
“織夏,幸福可不等人啊!”袁姐意味深長地說。
姚織夏忽然有些沉默,她垂下眼,似乎在想著什麽。
袁姐倒是一眼就看穿了姚織夏在想什麽,她拉過姚織夏的手,安慰道“織夏,命運中的不幸不是我們能左右的,是好是壞,那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他若接受,那便心安理得地一起珍惜以後的日子,他若不接受,那便瀟灑地放手,沒什麽比你自己活得問心無愧重要。”
姚織夏伸出雙臂抱住袁姐,忍不住再次哽咽起來,“袁姐,謝謝您!謝謝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們終究會幸福的!我相信,我一直相信!”
原來,那段痛不欲生的往事,早已如煙般,被夏日和煦的暖風漸漸吹散,不複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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