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生,向人間灑出的金光在秋葉上跳躍,山巒也被罩上一層明亮的顏色。
這種明亮,一如此刻君渺渺的內心。
經過雲落和陸琦聯手一夜的努力,她體內的追蹤符終於被徹底清除。
雖然身體與之前並無任何不同,但君渺渺知道,那一把無形的枷鎖,已經被徹底解開,丟掉了。
如今的她,再不是木葉山那個看似風光、實則隻是一件工具的聖女,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自由的人,一個真正有著血肉,有著靈魂,可以有自己追求的人。
她轉過身,朝著疲憊之色明顯的雲落的陸琦,盈盈拜倒。
“二位再生之德,渺渺永世不忘。但有驅使,必將竭力以報。”
雲落的境界比陸琦高,此刻的狀況要好上許多。
他擺擺手,“快起來吧,你看我也不便扶你。”
陸琦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白了雲落一眼。
雲落繼續道:“報恩什麽的就不用了,我們救你也不是因為這個,而是你值得被救。若是陷於恩情,那不是才脫牢籠,又入虎口嘛!何必給自己又戴上一層枷鎖。”
陸琦已經知道君渺渺比自己稍大一點,便開口道:“姐姐名叫君渺渺,二代聖女名叫司妙妙,同為聖女,也同為苦命之人。我二人僥幸得到二代聖女的傳承,又以此解救了你,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命注定,想必也是二代聖女喜聞樂見之事。”
君渺渺看著這兩個沒有一點挾恩圖報意思的二人,心生敬仰。
嘴上答應了下來,心中卻暗暗下定決心,日後一定要為他們做點什麽。
待雲落和陸琦調息一陣,稍有恢複,雲落便起身道:“我得去大帳那邊了。你們?”
陸琦牽起君渺渺的手,看著雲落,“你快去吧,我一會兒跟君姐姐去找餘姐姐。”
雲落聽著這仿佛繞口令一般的話,對女人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來熟有些難以理解,便快步走出,去往中軍大帳了。
君渺渺看著陸琦,“陸妹妹不生我的氣?”
陸琦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美目,“生什麽氣?”
君渺渺將自己之前被平康使驅使,去引誘雲落的事情說了,然後道:“這你是知道的啊。”
陸琦甜甜一笑,“那又不是你自己的想法,不作數。”
聰慧的前聖女如何不知陸琦言語中的意思,心中了然,又暗自下定了另一個決心。
她看著陸琦,“你說那位餘姐姐是誰啊?”
陸琦想了想,便將餘芝和自己這幫人之間的糾葛講了一遍。
當說到時聖被雲落擊敗,經脈盡斷,成為宗門棄子,隻有餘芝毅然站出來,護著他遠走天涯時,君渺渺感歎著愛情的神聖偉大;
當說到雲落和時聖化敵為友,惺惺相惜的那一
場放手大戰,君渺渺聽得心向往之;
當說到餘芝趕到巴丘城,紅衣墜河,她卻隻能為時聖收屍,君渺渺已經淚濕眼眶。
陸琦自己都有些不願意提起這些回憶,看著君渺渺的樣子,“要不算了吧?”
君渺渺搖著頭,陸琦隻好又說了下去。
故事的最後,是時聖以身填陣,拯救了所有人的生命,卻留下了曾許深情共白頭的妻子孤獨終老。
君渺渺眼淚如珠串,哭著道:“這位餘姐姐如今就在軍中嗎?”
即使陸琦早已為這些事哭過,此刻也多有傷懷。
她點點頭,“不如姐姐先去梳洗一番,然後我帶你一起過去找餘姐姐。”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陸琦就帶著在軍營中簡單梳洗幹淨的君渺渺踏上了尋找餘芝的路程。
當然,路程很短。
在軍營邊緣,有一圈流民帳篷。
顧名思義,此地安置的,都是那些無家可歸,飲食成憂的流民。
不像普通軍帳那般是一個一個的小帳篷,流民帳篷是由幾個大帳篷組成。
大帳篷內,擺著大通鋪。
雖說男女有別,雖說氣味難聞,雖說還有諸多不合適之處,但這是能夠安置更多流民的唯一辦法。
在這兵荒馬亂,人命如草芥的時候,不管是被救濟的,還是救濟的,都需要有所取舍。
詢問了衛兵,兩人蒙著麵紗,走入了此刻餘芝所在的帳篷。
蒙麵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單純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意外而已。
隻站在帳篷門口,一股巨大的酸臭甚至還帶著些腐爛味道的氣息便撲鼻而來。
陸琦看著身旁君渺渺雖然竭力裝作鎮定,但卻不由自主幹嘔的樣子,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情景。
於是她溫聲提醒道:“姐姐可以用內息,減少口鼻呼吸。”
君渺渺恍然大悟,略作調整果然好了很多。
二人走入帳篷,一眼便望見了一個紅衣身影,手邊放著個小木盒,正彎著腰,替一個老人處理身上的傷口。
自從時聖走後,餘芝便穿上了紅衣,再未換過。
帳中還有其餘幾個女子同樣在忙活。
餘芝身後的兩個婢女,靈溪和彩鳳也在其中。
二人走過,認得陸琦的靈溪和彩鳳連忙行禮,陸琦笑著點頭。
走到餘芝身旁,沒有蒙麵的餘芝也抬起頭看了陸琦一眼,又看了君渺渺一眼,沒有多說,笑著道:“稍等我忙完。”
“沒事,姐姐先忙。”陸琦擺擺手,“有沒有什麽我們幫得上忙的?”
餘芝搖搖頭,“沒事,快忙完了。”
君渺渺在一旁默默看著,若非親眼所見,她真的很難相信,一個高高在上的山上修行者,一個本可以成為那個雲夢宗永遠的尊崇之人的女子
,會心甘情願地為這些流離失所地難民忙活。
而且看她的動作,似乎還很熟練?
她雖是個孤兒,但很小就被昭穆使帶上了木葉山,出現在人前的形象都是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仙子。
如同那頭通靈的白鹿,一看就不屬於凡俗。
陸琦悄悄觀察著君渺渺的眼神,隱隱有著笑意。
餘芝很快結束了這個帳篷的巡查,衝陸琦歉然一笑,帶著二女去了自己居住的帳篷中。
先讓二人稍坐,餘芝仔細地洗著手。
趁著這個空隙,君渺渺抬頭打量著這個帳篷。
嗯,怎麽說呢,著實有些簡陋。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看著陸琦。
此刻二人都取了麵紗,陸琦自然能從她的麵容上看出她心中的想法,笑著道:“君姐姐可是想說,為何餘姐姐在這兒的起居環境會如此簡單?”
被戳破了心思,君渺渺赧然一笑。
“是我主動要求的,姑娘千萬不要對雲公子和陸姑娘心有不滿。”
餘芝拿著一張粗布巾,仔細地擦著手走進,主動回答了君渺渺的疑問。
“餘姐姐,我給你介紹一下。”
陸琦主動開口,為餘芝介紹了君渺渺的身份,以及如今的處境。
餘芝聽了,輕輕走到君渺渺的身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真是個苦命的姑娘。”
明明自己都已經如此不幸,卻還將關懷和愛心都給了旁人。
君渺渺心神觸動,揪著衣角似在猶豫,最終還是問出了那個方才便困擾她的問題。
“餘姐姐,為何要對那些.……額,那些凡人……”
終究還是有些不好開口。
但餘芝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著道:“凡人就不是人了嗎?”
“可是,我等修道之人,習仙法,求長生,高坐山巔,又豈能在這凡塵泥淖中……”
廝混二字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但君渺渺已經下意識地將自己的這些年一直被灌輸的理念說了出來,反駁餘芝的話。
陸琦以手托腮,笑意盈盈地聽著,並未開口。
餘芝出人意料的沒有直接辯駁,而是點點頭,“是啊,修道求長生,要不我們怎麽會被那些不能修行之人叫做仙師呢。”
她看著君渺渺的臉,“妹妹可有想過,在修行之前,你我不過也就是凡人而已。”
“但既然修行成功,不就不是了嗎?”這一點很容易抓住。
“修行無非是讓我們掌握了一種更好的工具而已,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們一個人的屬性。成了修行者便不是人了嗎?壽與天齊了還是抬手星辰滅了?”
“曾經那種山上看山下的高高在上,山下看山上的誠惶誠恐,二者之間分明的界限,早已在時間中慢慢模糊
。”
餘芝望著帳外,“不信你看,如今這個天下,哪個大修行者還壓得過王朝,哪家宗門又敢無視朝廷的大軍。”
她看著若有所思的君渺渺,繼續道:“剛才說的是世道現狀,如今我們聊聊自己,聊聊你與我。”
“凡人又如何,他們不過孱弱了些,我們就能仗著自己那點氣力,將他們視若螻蟻?那跟叢林中那些未開靈智的野獸何異?其實他們若是螻蟻,我們也不過就是些大點的螻蟻。”
“沿著某一種可能,若是你我沒有能夠修行,我們能夠認同修行者可以肆意打殺凡人這樣的規則嗎?我想沒有誰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吧?”
“再小的個體都有它存在的價值,每一條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說白了,那些如今還被一些修行者掛在嘴邊的說辭,有它的曆史背景,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們已經站在了山上,自然想要維持住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尊嚴和優越。”
“雖然艱難,並且極其艱難,但若是我們想到了這些,便去力所能及地做一點,哪怕就一點,是不是就能在某些還未成為修行者的人心中埋下一些種子,他們日後成為了修行者,是不是就能對凡人好些。如此往複,這個世道是不是就能慢慢好起來?”
“我願意去做這些,不為別的,隻因為我覺得,這是對的!”
說完,她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陸琦,眼神裏仿佛在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算盤,該說的我可都說完了。
陸琦衝她嘿嘿一笑,餘芝隻好又補了一句,“曾經我也與你一般念頭,但雲落點醒了我。若僥幸登高,當記得那些腳下的泥濘,想想能為這個世道做點什麽,才不辜負這一番際遇。”
君渺渺陷入沉思。
陸琦和餘芝默默看著。
中軍大帳中,符臨看著雲落,麵色嚴肅。
“我們的糧草已經快見底,必須要盡快決斷了。”
雲落下意識地手指輕叩著桌麵,腦中急速旋轉起來,思量各種可能。
一個淩家舊部不解道:“先前王巨君在此多日,糧草充足,為何突然就見了底了?”
烏先生歎了口氣,“這一點,我去查驗過,也審問了一些俘虜。王巨君當初的軍糧,都是朝廷通過隱秘渠道悄悄運送的,可不知為何,對方可能看破了我們的偽裝,意識到了問題,於是中斷了糧草供給。”
“這可如何是好,軍中無糧,那可是頭等糟糕之事啊!”
“你急什麽,沒看見小主公正在想辦法嘛!”
“就是,這麽些年不見,咋變得這麽咋呼,這點小事咱們當年見得還少嗎?”
幾個淩家舊部議論紛紛。
雲落看向坐在一旁默不吭聲的義軍骨幹們,“幾位將軍可
有什麽想法?”
原本以為就是來充數的義軍骨幹們一愣,顯然沒有想到雲落會直接問他們。
這些人在那天熱血上頭,奉雲落為主之後,回到大營冷靜下來,心中漸漸生出些奇怪的感覺。
這義軍怎麽一下子就變了天了。
原本的王巨君至少還跟他們有天然的親近,不管是不是偽裝,畢竟是一起起來的。
如今這位小將軍,小主公,可跟他們半個銅板的關係都沒有。
而且在他掌權之後,那些淩家舊部一個個興高采烈的,氣焰一天比一天囂張,讓這些人心頭更是有些憤憤不平。
所以這兩天的議事,他們基本都一言不發。
好在這一點,雲落很敏銳地抓到了。
別人或許沒在意,向來觀察入微的他可是看在了眼裏。
不過,這些義軍骨幹們最終支支吾吾地也沒說出個什麽來。
雲落並不在意,笑著道:“事發突然,大家沒什麽準備是正常的。糧草是軍中關鍵,此事大家都回去琢磨一下,晚間我們再到此處議一議,屆時大家暢所欲言,咱們拿個對策出來。”
義軍骨幹們感激地看了雲落一眼,心知雲落是在給他們留麵子。
當眾人退下,雲落將烏先生和符臨留了下來,然後將吳提的信從懷中掏出。
“此事也需要拿出個應對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