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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4章 《霸王別姬》(完)

  “最後一段兒啊。”


  程凱歌直接進入季銘最後一個鏡頭——他打開房門,兩邊一張望,奔了兩步,抓著二樓的欄杆,喊了一聲“娘”!

  娘!

  這一聲兒裏頭,得有多少東西啊。


  張少秋的娘是個妓女,他生來就是個婊子養的,這個女人給他送進了戲班子,因為天生六指而不被關家班兒收納——她就能手起刀落,給他砍掉一個指頭!

  那會他才多大?


  九歲!


  自此生離,再無瓜葛。


  但張少秋心裏卻不隻有這麽憤恨的一麵,還有思念,眷戀,愛,這個人間,這個女人,是他僅有的親人——他本就是一個重情的人,對於母親豔紅,絕沒有死生不複往來的決絕。


  他或許會問:為什麽那麽狠心送走我?

  他或許想要聽到:娘是為了給你尋條活路。


  他或許會問: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他或許想要聽到:娘怕,怕影響你的前程。


  總之,對於豔紅的感情有多複雜,張少秋這一聲“娘”,就有多肝腸百轉。


  季銘打開門的急促,張望時的匆忙張惶,奔走時的戲台範兒,都一次到位,唯有這一聲娘,被喊了卡。


  章影後驚訝地看了一眼程導。


  季銘最後這一段戲,是在整個短片的最後,挺重要。但以章影後的眼光來看,表現的已經是非常好,無論是動作還是台詞,包括一聲“娘”,聽得她都心裏酥麻酸澀。


  憑著這一聲兒,她就能說季銘是絕對的實力派,哪怕是她原本想要請來的周毅為,在這個角色上,也很難比季銘發揮的更好。


  “再來一趟,給你十分鍾醞釀一下。”


  程導沒有管章影後,包括杜醇的眼光。


  站在監視器後頭的李再偉,程導常年的合作夥伴,已經看出來,並不是季銘不夠好,而是程導的導演癮發作了——他對季銘很滿意,對這段表演也很滿意,所以他要壓榨一下季銘,逼著他再往前走,繼續往前走。


  要他把那一聲,喊成整段戲的戲眼。


  娘!

  喊的是張少秋一生悲喜的杜鵑啼血,喊的是吃人年代,人倫悖逆的骨肉悲劇。


  除了李再偉和程導自己,誰也不知道,無聲無息間,程導就給隻是大龍套的季銘,安排這麽大一個重任。


  季銘沒有任何異議,點頭回到房間,把門重新關上。


  他坐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裏雌雄莫辯的彩妝,張少秋的一生,再一次從他腦海裏閃現而過,再重新跳回此刻。眉頭輕輕皺起,也許再有更多時間,更多理解,他可以演的更好。


  但這個時空點,他幾乎確定,剛才已經是他最好的表現了。


  告訴程導?


  還是就這麽再演一次?

  不。


  季銘搖搖頭。


  “幫助理解《霸王別姬》張少秋角色。功德點-10。”


  給悟道賣給周鑫,換來的功德點數,此時派上了用場。


  和周衝不一樣,周衝是對比式的,幾十個版本,幾十個演員,分屏似的在季銘的眼前展開。


  而此刻的張少秋,卻好像思緒被帶進了一段記憶,很多劇本中,電影中都沒有記錄的小小情節——練功的時候,他一邊哭一邊想著娘;被打的時候,他一邊縮起身體一邊想著娘;第一次登台的時候,他一邊興奮一邊想著娘……橫刀自刎的時候,他一邊釋然,一邊想著如果當初娘沒有把他送進戲班,會是怎麽樣?

  季銘對角色理解,以極大速度被充實了起來,那些細節,那些情緒,都開始清晰而飽滿。


  幾乎活成了另一個張少秋。


  十分鍾,季銘抓著梳妝台的手指,都開始發白了,渾身都在輕微地顫抖。


  “季銘,可以了麽?”


  “……可,可以。”


  “那開機。”


  隻是一個開門,程導的眼睛就亮起來,狀態不一樣了。


  季銘站在門口,兩邊一打望,那種驚駭裏帶著的極度期待,那種因為情緒到了極致反而顯得木然的層次,嘩一下就被端了出來,捧到了程凱歌、章影後,杜醇,李再偉,以及所謂觀眾的眼前。


  已經為人母的章影後,心一酸一緊,眼淚開始凝聚。


  季銘往外奔出來,是那種戲台子上的,小步小步的,穩穩當當的——但兩腳交替之快,足以表明心跡。


  鏡頭漸漸推進。


  二樓,季銘,季銘的臉,季銘的眼睛,再倏忽往後一拉。


  “娘!”


  金聲玉振,肝腸寸斷。


  啪嗒。


  章影後的眼淚落在了前襟上,她也還在豔紅的情緒餘韻裏,喃喃地,小聲兒地,虛弱地,畏怯地應了一聲:“小豆子。”


  程導“啪”拍了一下巴掌,揚起聲音喊了一句:

  “好!”


  所有人都開始鼓掌,季銘在掌聲裏發著抖。


  “不——不好意思,我要,緩一下。”


  季銘跑下樓,取了手機,幾步就從片場跑了出去,找了個黑暗的角落,窩了進去。


  “別去打擾他。”程導吩咐了一句:“去個人,離遠點兒守著。”


  ……


  季銘抖著手撥了初晴的電話,響了四聲,大概離下一聲,又過去了四分之三的間隔,初晴接了起來。


  “季銘?怎麽了?”


  已經過淩晨了。


  “初初,能給我拉一段琴兒麽?”


  初晴頓了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你等等,我馬上給你拉。”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還夾雜著幾聲“瘋丫頭,大半夜的幹什麽?”“拿琴幹什麽?”“你神經了,穿個睡衣就開始拉?”“魔怔了,趕緊披件衣服”——應該是初媽媽。


  然後《Love-story》的琴聲就響起來了。


  季銘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


  能呼吸了。


  初晴一直拉了十幾分鍾,季銘甚至能聽出因為冷開始顫抖的雜音——看來初晴家沒有集中供暖,哈。


  “可以了,你趕緊回床上吧。”


  “真行了?”


  “趕緊去。”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初晴應該是跑上了床。


  “你怎麽了?又演什麽了?好嚇人。”


  “有個角色一下子進的太深,《霸王別姬》,虞姬那個角色,看過麽?”季銘努力舒緩著自己,這一波的衝擊出乎他的意料,根本是之前演《雷雨》,以及演那些試煉角色的時候不能比的。


  可能是功德點在十分鍾內的集中使用,讓這個過程太劇烈了,而且以侵入角色記憶的方式來體會,也太容易對一個體驗派演員構成挑戰。所以季銘的反應,可能比很多演員要來的誇張很多。


  人戲不分。


  “季銘,你這樣,我真的很擔心。”


  “不會總這樣的,這次是我沒有料好。”季銘再籲出一口氣:“可以了,我現在挺好了,謝謝你初初。”


  “唉,那行吧,你還要繼續麽?”


  “應該要,不過沒關係了,你睡吧,阿姨估計要罵我了。”


  “我不告訴她。”


  “嗬,好,那親一個,mua。”


  “……啵。”


  季銘在這個角落裏又緩了幾分鍾,才有點脫力似的,回到片場——程導看著他回來,臉色已經平靜,挺驚訝。


  他見過的體驗派演員,出這種情況也有不少,隻是表現方式各有不同,程度也有深淺之分。季銘這樣一下子脫不出來,需要一段時間緩一緩的,算是主流——有些演員表麵上還看不出來,那就更嚴重一些。


  不過,季銘這麽快就恢複過來,程導還是挺意外,可能戲比較短吧。


  “沒事吧?”


  “沒事,不好意思。”


  “演員投入了才會這樣,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季銘,我告訴你,這是一個演員最光榮的事兒,沒有對不住任何人,反而是最有誠意的,不管是戲還是導演,還是合作的,都是。”


  “你坐坐,再休息一會,我先拍他們倆的。”


  “好。”


  這一拍又是兩個多小時,再接著季銘的戲份正式拍攝,一直到淩晨四點半,《霸王別姬:豔紅》才“殺青”,樓上樓下,大家掌聲非常熱烈,終於可以回去休息了。


  “哎呦,我要困死了。”章影後一聲嬌喊,挺解乏的。


  “怎麽著?出去吃點喝點?”


  “不行了,我要趕緊回去補覺了,年紀大了受不住,你們去吧。”章影後看了一下季銘:“季銘你去麽?”


  “啊?我也不去了。”


  他剛才那樣,不去是合情合理——嚇大家一跳。


  “那我送你一程,回中戲是不是?”


  “啊?是,謝謝章老師。”


  這一路上,章影後也沒說什麽,真挺累的,隻是快到中戲的時候,她跟季銘說了幾句話:“演員要學會分清角色和現實,我們中戲教的都是體驗派,我這麽多年也是這麽演的,年輕那會兒也有分不清的時候,這種東西對人的影響是很厲害的,不僅僅是一下脫不出來,有時候你以為自己走出來了,但各種角色的性格還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你,等你驚覺過來的時候,可能有些事已經發生,都不能挽回了。


  你知道丹尼爾·戴·劉易斯麽,唯一一位三料奧斯卡影帝得主。他演《林肯》的時候,就把自己當成林肯,說話行事,最後被家人警告,甚至趕出聖誕聚會。演《紐約黑幫》的時候,在片場揮刀子,嚇死一大堆人,嗬嗬。演《血色將至》的時候,把合作演員一頓暴揍。


  不瘋魔不成活,劉易斯是這樣的演員,但是你要知道,整個好萊塢,也就隻有一個劉易斯,這樣的人是不好做的,需要付出的東西,更是遠超我們的想象。季銘,你是個特別有天分的演員,這麽年輕,不要讓自己過分陷入角色——不是好事。”


  季銘真誠地點頭:“我知道的,謝謝您。”


  “不用這麽客氣,不說什麽師姐師弟了,我們能合作這麽一次,就是有緣分了。”


  車到中戲,季銘道謝下車。


  “下回有空咱們再聚聚。”章影後探出頭來,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客氣。


  “嗯,好。”


  季銘跟司機也打了個招呼:“師傅,謝謝啊,開慢點兒。”


  司機比了個“OK”。


  轉身看見中戲熟悉的大門,季銘呆了一下,有一陣冷風吹過來,樹葉颯颯——好冷啊。


  季銘一笑,又是那個牛哄哄的中戲大帥比了。


  ——


  寫了個三四千字的大章,就不分了,你給我個票,我給你個小心心,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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