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九章 舊恨
莊嚴無比的皇宮深處,這天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所在的地方,遠遠不如她所管轄的疆土那般有氣勢。
寶鼎里的焚香瀰漫在殿宇之中,奢華的宮殿珠光寶氣,這裡是皇帝的寢宮紫寰殿。
紫寰殿距離後花園不遠,從後花園瀰漫的草木花香甚至可以飄散到紫寰殿。
帝國的聖人穿著一件極為輕軟的水青綢便服,腰間沒有扎龍帶,渾身上下顯得十分的輕便,只是已經高高隆起的腹部再也無法遮掩,伺候在她身邊的只有內宮舍官長孫媚兒。
「那條老狗已經去了好久。」靠坐在軟榻上,聖人幽幽嘆道:「媚兒,你說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長孫媚兒依舊秀美過人,但臉頰分明瘦削了不少,輕輕捶著聖人的腿,輕聲道:「老總管智慧過人,武功了得,聖人不必擔心。」
「朕知道你是在寬慰。」聖人輕嘆道:「既然是調虎離山,猛虎出山,也就沒有回來的希望。」
長孫媚兒輕咬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話。
「媚兒,你是不是覺得朕是古往今來第一昏君?」聖人忽然問道。
長孫媚兒嬌軀一顫,急忙道:「聖人,您.……!」
「朕登基之時,也是雄心壯志。」聖人苦笑道:「朕想著一定要做出一番豐功偉績,即使比不上太祖太宗皇帝,也不能遜色於武宗皇帝。可是現在.……世人的眼中,朕或許連先帝也比不上。」
長孫媚兒猶豫一下,才道:「聖人勵精圖治,一定能夠讓大唐再次興盛。」
「這話你相信嗎?」聖人凝視著長孫媚兒如秋水般美麗的眼眸,輕笑道:「勵精圖治?朕也想勵精圖治,不過到最後,朕只怕會變成亡-國之君。」
長孫媚兒勸道:「聖人千萬不要這樣想。一切並非沒有轉機.……1還沒說完,就聽到腳步聲響,立刻閉住口,扭頭望過去,只見珠簾掀開,一道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長孫媚兒急忙站起身,退到一旁,聖人見到來人,一雙鳳目直直盯祝
來人一生黑甲,並無戴盔,英氣勃勃,正是龍鱗禁衛軍統領澹臺懸夜。
澹臺懸夜上前來,單膝跪下,恭敬道:「臣澹臺懸夜,參見聖人1
「澹臺懸夜,你的虛偽,讓朕很不舒服。」聖人淡淡道:「你參拜行禮,是給誰看?媚兒?如今整個皇宮都在你的手中,朕的生死也由你操控,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澹臺懸夜抬起頭,漆黑的眼睛盯著聖人,猶豫一下,起身來,嘆道:「聖人對我的誤解實在是太深了。」
「誤解?」
「長孫舍官,你先下去休息,我來服侍聖人。」澹臺懸夜向長孫媚兒揮揮手,示意長孫媚兒退下。
長孫媚兒看向聖人,聖人猶豫一下,終是點了點頭。
待得媚兒退下之後,澹臺懸夜這才走到軟榻邊,坐了下去,伸手去握聖人的手,聖人卻是避開,淡淡道:「你已經找到了玉璽,朕對你現在還有用處?」
澹臺懸夜低下頭,沉默著,許久之後,才道:「盧俊忠死了。」
「盧俊忠?」聖人微蹙眉,冷笑道:「你不是想以他為刀,在朝中清除異己?」
澹臺懸夜搖頭道:「不是我要殺他,他是被刺客所殺。」
聖人有些意外,道:「盧俊忠素來小心謹慎,刑部的防衛異常森嚴,多少刺客想要取他性命,他卻一直好好活著。」
「但他還是死了。」澹臺懸夜道:「摺子呈了上來.……1取了刑部上呈的摺子送過來,「聽說死相很不好看,被人活活勒死。」
聖人「哦」了一聲,卻並沒有接摺子,淡淡道:「他死了,看來你的心情不是很好。朝中還有許多忠於大唐的官員活著,盧俊忠死了,再想找到這樣一條瘋狗也不容易。」
澹臺懸夜淡淡一笑,道:「他為你效忠十幾年,忠誠如狗,若是他知道慘死過後,聖人對他毫無憐憫,只怕會很傷心。」
「朕對你有憐憫之心。」聖人冷冷道:「多年前,朕憐澹臺千軍盡忠殉國,將你從前線調回京都,甚至將禁衛軍交給你來統帥,可最終朕得到了什麼?」
澹臺懸夜凝視著聖人,抬起手,卻是貼上了聖人的臉頰。
她雖然年過五旬,但保養極好,肌膚雖然談不上細膩光滑,卻也並無褶皺,依然白皙。
聖人沒有閃躲,任由澹臺懸夜輕撫自己臉頰,凝視著澹臺懸夜那雙清澈的眼睛,緩緩閉上眼睛,輕輕扭動腦袋,竟是迎合著澹臺懸夜的輕撫。
澹臺懸夜柔聲道:「你得到了真正的血脈,只屬於你的血脈。沒有李家,沒有夏侯家,只有你。」
「你可知道,我對你沉迷而不可自撥。」聖人囈語般道:「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這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你。」
澹臺懸夜輕輕抱起聖人,將她攬在懷中,輕聲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這天下.……也永遠是你的。」
「朕知道你在騙我,可是.……朕卻總是被你的言辭欺騙。」聖人嘆道:「你心裡是否一直在恨朕?」
澹臺懸夜輕笑道:「我對聖人只有愛慕,何來恨意?」
聖人輕輕推開澹臺懸夜,從軟榻上緩緩站起,輕步走到窗邊,澹臺懸夜跟在她身後,來到窗口,望向窗外。
窗外草木茵茵,景觀優美。
「當年朕剛剛登基不久,三州七郡起兵叛亂,這也導致周邊強寇侵襲。」聖人嘆道:「十萬圖蓀大軍南下,強攻武川鎮,欲圖從武川鎮撕開口子,你和令尊率領兩萬鎮軍死守,想著太史弘一定會調集其他各鎮兵馬支援。」瞥了澹臺懸夜一眼,苦笑道:「可是最終非但沒有等來援軍,反倒是得知太史弘下令各鎮兵馬退守雁門,只有武川兵馬孤軍苦戰。」
澹臺懸夜平靜道:「為國而戰,天經地義,武川將士義無反顧。」
「令尊得知全軍退守雁門之時,武川鎮軍已經戰死近半,他下令由你帶領八千兵馬撤回雁門,自己則是帶著五千大唐子弟頂住敵軍。」聖人目光深邃,神色平靜,緩緩道:「最終令尊和五千子弟全軍覆沒,武川兩萬多兵馬,最終只剩下你撤回的八千人。」澹臺懸夜含笑道:「家父若是知道我與八千二郎死裡逃生,後來又擊退圖蓀人,九泉之下也是能夠瞑目。」
「你和令尊都是忠勇無匹。」聖人微轉身,一隻手輕輕放在凸起的腹部,凝視著澹臺懸夜,問道:「你告訴朕,你是否因此而一直記恨朕?」
澹臺懸夜也是看著聖人,神色怡然是柔和無比,反問道:「聖人覺得我一直因為此事恨你?」
「你後來當然也知道,太史弘傳令各鎮兵馬撤至雁門拒守,唯獨沒有傳令武川,而是希望以武川將士的性命爭取唐軍部署的時間,此事太史弘向朝廷稟報過。」聖人道:「而朕為了大局,也答應了太史弘的戰略計劃,犧牲武川將士保全大局,雖然是太史弘提出的方略,卻經過朕的允許,所以你自然會因此而記恨朕與太史家。」
澹臺懸夜望著窗外,沉吟許久,才終於道:「聖人可知道,這十幾年來,我腦中時常浮現那些慘死在戰場上的弟兄。你知道他們是什麼神情?絕望,深入骨髓的絕望。」
聖人沒有說話。
「武川將士忠君報國,責無旁貸。」澹臺懸夜道:「圖蓀大軍兵臨武川之前,我們就已經得到了探報,知道他們的主力會以武川鎮作為突破口。家父和兩萬將士沒有絲毫的畏懼,當時家父甚至覺得,只要我們死守武川,太史弘便可以調動其他各鎮,在外圍形成包圍,從而圍住圖蓀人,內外夾擊,未嘗沒有取勝的可能。當時也有人懷疑,太史弘會不會向後撤軍,退到雁門駐守,不過家父以為,各鎮兵馬如果都撤到雁門,那麼就是放棄無數的百姓,任由圖蓀人殺戮,唐軍威武,絕不可能遺棄百姓而不顧。」
聖人只是嘆了口氣,依然沒有說話。
「我們在武川鎮構築防禦,抵擋數倍圖蓀騎兵,血戰十幾日,當時我們都以為,援軍很快就能抵達。」澹臺懸夜喃喃道:「於是我們拚命抵擋,沒有想過放棄武川,多少弟兄奮勇殺敵,戰死沙場,他們都是大唐最英勇的兒郎。直到.……直到那一天,我們得知北方四鎮只有武川還在死守,成為一支沒有任何兵馬增援的孤軍,弟兄們才明白,我們被自己人出賣。」
聖人道:「太史弘那樣做,不能怪他。如果北方四鎮孤注一擲,與圖蓀人正面決戰,一旦失敗,北方再無禦敵之軍,後果不堪設想。只有退守他們,保存實力,構築防線,這才能夠消耗擊退圖蓀人,事實上最終也確實如此。」
「聖人可知道家父為何非要留下?」澹臺懸夜微笑道:「因為他覺得對不住死去的那些弟兄。他一直告訴他們,援軍很快就會到來,但直到最後,將士們才知道根本沒有援軍。雖然弟兄們並不因此而怪責家父,但家父卻覺得是自己欺騙了將士們。聖人,外敵來犯,武川將士沒有想過苟且偷生,如果太史弘當時告訴家父,讓家父領兵死守,為其他各鎮兵馬爭取部署防務的時間,家父和武川將士絕不會有二話,為了大唐,我們可以戰至最後一兵一卒。」頓了頓,微微一笑道:「可是你們都沒有這樣做,你們擔心武川不會死守,甚至派人假說會調集援兵支援,武川無數將士到死都沒有想到被自己效忠的朝廷欺騙,而且欺騙他們的原因,是擔心他們不敢死戰,哈哈哈哈……聖人,武川軍的尊嚴和生命,在那時候被踩在地上,一錢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