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轉機
無非就是比尋常的商旅強一些罷了。
販賣文字,就不是商人了麽?
販賣文字的商人,比普通商人更無恥,更傷風敗俗。
李寄打心眼裏瞧不起。
不過這幫傷風敗俗之人,卻可以幫自己實現理想,李寄打心底覺得苦惱。
李寄拿著大明地理文刊的招募文書,一時無法決定自己的去留。
到報社去當個訪員似乎有些人往低處走,但這的確是一條不錯的路子,起碼經費有人可以報賬。讀書人,有的時候為了理想也得墮落。
不墮落,理想就實現不了。現實就是那麽殘酷。
“你一個京師大學堂的講師,去做個訪員太委屈了,愚兄的意思是,你要麽去大明地理文刊找他們高層談談,尋求一番幫助。畢竟你的地位在這裏,他們也不會不接見你。”錢繼章一席話,立刻驚醒了夢中之人。
既然大明地理文刊需要訪員做這些事情,那麽資助一個京師大學的講師豈不是更好一些?
“多謝賢兄指點,小弟這就去申請大學的介紹信,去會會他們。”李寄朝著錢繼章行了一禮,然後快速朝著校方的行政司跑去。
對於新晉的文刊,大明地理文刊而言,如果能夠讓京師大學堂的知名講師都參與進來,撰寫所見所聞,無疑能夠提高文刊的可讀性和權威性。
要知道,不知道多少人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去京師大學堂讀一次書呢。
眼下這不就是機會麽?
不過對於這名講師,大明地理文刊是猶豫的。
要知道,大明地理文刊,說到底是聖人的喉舌之一。
眼下,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尋找當今不能在南邊兒開戰的論證,為聖人搖旗呐喊。
要知道,聖人很多時候是要考慮民意的。
如果這家夥文人脾氣上來了,跑了一趟,結果得到的意見與聖人不一致怎麽辦?
他的影響力那麽大,豈不是會起到反方向的效果。
按照大明新修中關於著作權的規定,訪員因職務而接受報社委派所創作的文字,其所有權歸屬於報社。
報社有權力在其認為合適的時間、版麵刊登一次或數次,有權利轉賣其他報社,或者禁止其他報社刊登。
自由撰稿人則不受此限製。
而且資助行為在大明民法體係中被視作無因行為,即不考慮任何原因、動機。萬一拿了報社自助的自由撰稿人寫出了與報社立場不符的文章,報社甚至無法阻止他投遞給競爭對手。
這就是沈猶龍需要訪員而不需要自由撰稿人的原因。
然而李寄的履曆實在太好看了,而且他開創的地理誌新修方式在大明官場中引起了極大反應,給廣大地方官員開拓了思路。雖然李寄自己並沒意識到這點,但沈猶龍作為體製內的官員,對此卻是十分了然。
在經曆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沈猶龍決定親自找李寄談談。
李寄如約前往大明地理文刊的總部,一座三進的大宅院。麵帶微笑的侍女——如今也叫雇傭工人,領著李寄進了沈猶龍的辦公室。因為的官方屬性,沈猶龍並沒有卸去官身,仍舊是大明朝廷的正六品文官,本官是翰林院侍讀,差官是總裁官。
看到身著文官常服的沈猶龍,李寄心中的猶豫消去許多。
沈猶龍微笑著與李寄同輩相稱,十分禮遇。一番寒暄之後,沈猶龍終於開口問道:“先生可知道大明地理文刊本職是為朝廷正視聽,分黑白?”
“略有耳聞。”李寄點頭稱道。
“若是閣下寫的某些文章我們購而不刊,閣下是否能夠體諒?”沈猶龍問道。
李寄當即一股熱血湧上頭,心中第一個反應就是此人在辱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若是換了旁人,李寄或許會拂袖而去。隻是因為沈猶龍的一身官袍,讓他不得不將上湧的熱血強壓下去。
“李某自信還是能夠分辨是非黑白的。”李寄強壓怒火。回了一句。
“真的麽?”沈猶龍笑道:“是非黑白有兩種,一種是是非黑白,還有一種是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先生真能分辨麽?”
李寄一愣。作為一個學者,一個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揣摩人心的單純學者。沈猶龍的這句話對他而言十分難以理解。是非黑白還分了兩種?什麽叫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
隻要為了大明好,難道黑的也能說成白的?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他當然想不明白,若是能夠想明白。現在沈猶龍就要稱呼他為“李博士”了。
這也是徐梁更看好沈猶龍的緣故。陳子龍就沒有這樣的道德靈活性,而沈猶龍卻是一個充滿了政治熱情的人,並不會在“真相”上耗散精力。
——如果真相堪用,那就報導真相。如果不堪用,那就讓它堪用,然後報導。
這是沈猶龍撰文用文的基本原則。
李寄終究敵不過數千年的官本位傳統。退了一步道:“沈大人的意思是?”
“大明地理文刊會提供足夠的資金給先生,同時,先生關於所到之處的文章隻能給大明地理文刊。無論是否刊登,報社都會提供潤筆,隻是絕對不能給別的報社。”
李寄皺了皺眉頭,道:“學報呢?”
講師評副教授,副教授評教授。證明自己學術能力最直接方式就是在學報上發表論文。就算地位再高,背景再深厚,上麵的文章也不可能被考評教授們認可。如果出去辛辛苦苦跑一圈,寫出來的東西竟然不能成為學術證明,那豈不是跟自己最初的願望南轅北轍?
沈猶龍也有些遲疑。
現在京師的大學和各省創立的高等學堂、學院,都有自己的學報。
學報由禮部管理,不受都察院文管司控製。最關鍵是非盈利性。
因為是非盈利的免費報紙,所以也不能對外銷售,但是各校之間卻可以交流。
如此一來,影響力仍舊很大,而且針對讀者群更強。
在明人眼中,學校、書院可不是單純的教育機構,雖然皇帝陛下很努力在進行轉型。但社會主流仍舊認為它是一個議論朝政的場所,隻是兼帶教育職能。在其中讀書的學子,教書的先生,大部分也都抱持這種態度。
所以這些人成為各報的主力撰稿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一些不利於朝廷聲音的文字出現在學報上。那還不如讓之流刊載呢!
沈猶龍搖了搖頭:“學報也不行。”
李寄長籲一口氣,起身躬禮道:“既然如此,李某告辭了。”
沈猶龍起身送他,走到門口時突然問道:“李先生的文名沈某也十分欽佩,但為何會想到尋求外界資助呢?”
大明朝廷給京師大學堂的經費十分寬綽,許多商號想請求立項建課題還得求著他們收銀子。
“唉,不足為外人道也。”李寄其實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真實緣故,隻以為是那些老學究難以理解這種新興學科的意義所在。
沈猶龍送李寄下了台階,李寄正要再次行禮勸他留步,隻聽沈猶龍道:“先生如果是憂慮心血不能光大,沈某倒是知道一樁事體,或許可以一試。”
“哦?願聞其詳。”李寄道。
“是這,”沈猶龍整理了一下思路,“沈某聽聞兵部職方司要招募一幹人馬,去化外之地考察。其中有幾家商號參與,各報社要派訪員,也有工部的匠師,還有軍中精銳護衛。先生既然精於地理,大可以試試這條路子。”
李寄心中一動。他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也曾有吏部的主事找過自己,大約就是想看他是否願意去職方司任職。不過那時候他已經被熊教授告知收入門下的事,自然是留在學校讀研究生,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職方司的工作。
如果這件事是由職方司牽頭,對地理學者肯定是不會拒絕的,但該怎麽找門路呢?以前的同窗倒是有幾個在職方司,隻是以往並沒有交情啊!
李寄心中一時忐忑。
“若是先生不便,沈某願做個牽線之人。”沈猶龍好意道。
李寄見沈猶龍如此玉成此事,對剛才的隔閡頓時消弭無形,道:“如此多謝周侍讀了。”
“若是先生不以我卑鄙粗俗,大可以字相稱。”沈猶龍笑道。
“如此多謝雲升兄了。”李寄本就不會與人交際,見沈猶龍主動拉近關係,總算放下了心。
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稱呼變化,兩人卻從泛泛之交變成了朋友。相比後世的“朋友滿天下”,明人對“朋友”的定義要嚴苛得多,態度也更為慎重。除了有地位上的考慮,還有人品、學識、家世等其他因素考量。一旦成為朋友,互相承擔的義務也不是後世人所能理解的。
沈猶龍既然答應了李寄為他引薦,自然多方奔走。這事本來不算機密,但也沒有公開,貿然增加人選也讓兵部職方司有些不悅。不過皇明通報終究不是尋常小報,沈猶龍也不是布衣白身,終究還是讓他打進去了一個楔子。
“傳聞在爪哇之南有個大島,這回考察隊就是去那裏勘察。職方司有個主事懼水暈船,所以他也願意將此差事讓給先生。”沈猶龍拿出了職方司的公文,上麵果然寫了李寄的名字,他道:“雖然此行並非前往西南,但所有考察報告都是直呈禦覽的,隻要介立立下功勳,何愁無緣西南?”
李寄心中還是有些糾結,但又不忍心壞了沈猶龍這些日子的奔波。
“而且西南去不成,還可以去台灣。”沈猶龍道:“船隊將在台灣補給,然後等到秋冬交際再往南行,算下來也有一兩個月呢。”
李寄心道: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台灣的蠻夷自成一國,頗有價值。
“如此多謝雲升兄操勞了!”李寄收下了公文,躬身謝禮。
“你我之間何必如此見外?我已經約了報業同僚並此行的旅伴,過幾日就在會酒樓為介立兄等餞行,帖子明日就送到府上,還請賞光。”沈猶龍道。
“小弟深感榮幸,隻是讓雲生兄花了冤枉錢,心裏過意不去。”李寄道。
最近的酒樓都漲了些銀錢,因為最近新裝的留聲機,裏麵能播放皇帝的一些歌曲,民間經典戲子的歌曲,本身就吸引了很多人去消費。
畢竟留聲機是新鮮事物,除了軍隊之外,甚至普通的官員目前都是買不起的。
而如今又傳聞最近會播放皇帝給皇長子講的一些育兒故事,大家都很稀罕,想看看皇帝是如何教導後代的,更是趨之若鶩。
沈猶龍本身就是江南豪富之家,根本不在乎這三瓜倆棗,而且集團本身也有屬於他的交際額度,供他日常使用,隻要不超過使用的額度,隨便他折騰。
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所有人都滿意呢?
而且,出海尋找這種所謂的巨大島嶼,本身就是風險極其大,而且未必有回報的時候。
此時不慷慨,更待何時呢?
如果不是皇帝陛下堅持認為有,誰會相信,在遙遠的爪哇島之外,竟然還別有天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