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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6章 教子

  自從黃老先生走後,整個春坊,亦或是說鍾粹宮都很安靜,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蹙皇太子的眉頭。


  皇太子坐在案頭前,呼吸綿長,認認真真的臨帖,腦海裏全是先生昔日裏的教導。


  這一刻,徐梁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同年。


  一個人的孤獨,是沒有人能夠理解的,或者是不需要人理解的漫長階段。


  現在的兒子看自己,大抵就像是前世父親看自己一樣吧。


  都在得到了老師的教導後,覺得自己的父親迂腐,沒有遠見卓識,做錯了很多事情。


  徐梁在心中暗想道。


  不過自己,依靠的是一生的努力,以及前世數不盡的知識的學習,而太子對於父親的質疑,知識因為老師的教導。


  “見過父皇!”太子又寫了一行,才發現父皇在自己身後已經站立了許久,放下筆,趕忙起身行禮。


  “有心事?”徐梁用手點了點宣紙,笑著說道:“人有心事的時候,即便是寫字,也寫的不怎麽好看,配父皇出去走走?”


  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


  徐梁很愛自己的孩子,這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生命的延續,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的成長。


  太子點了點頭,沉悶的跟在徐梁身後,父子二人沉悶的走出書房。


  父子兩人也沒有走多遠,就在鍾粹宮後院裏散步。


  徐梁最終率先打破了寂靜,提了個花頭問道:“先生臨行前,跟你說了什麽?”


  “先生臨行前,讓兒臣好好讀書,如果有疑惑,可以請教大儒。”太子還不知道父親密集的情報網絡,故作聰明的將劉宗周的名字給隱匿了下去。


  “大儒啊!”徐梁長歎了一聲說道:“大儒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


  “做出來的?”太子疑惑不解的看向徐梁。


  “是啊,肯定是做出來的,總要做些事情,證明自己確實奉行仁義,不是口頭說說罷了。”徐梁側著頭,看著越發成年,像是自己的兒子,他說道:“你應該知道張居正吧?”


  “好像是國朝的首輔先生。”太子確實有曆史課,但是應該還沒有講解到張居正。


  “是萬曆朝的首輔。”徐梁輕笑一聲說道:“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但人家卻是實實在在的權相,你知道嗎?他本來是神廟老爺的老師,神廟老爺覃政之前,對他的尊敬,比現在你對黃老先生的尊重更加濃鬱,甚至已經到了敬畏的程度。”


  太子有些驚訝,在他看來,父親作為皇帝,是不可能懼怕任何人的。那麽祖宗們,作為皇帝,也不該懼怕任何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皇帝更大的官嗎?

  “張居正卒於萬曆十年,神廟老爺贈上柱國,諡文忠。而在他生前就已經是太師、太傅了。”徐梁頓了頓,道:“可惜沒過多久,這些哀榮便統統被褫奪了,合家被抄沒。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朝抄家的程序,在正式抄家之前。被抄的人家是不許出入的,所以張家活活餓死十餘口,慘不忍睹。”


  徐梁做了皇帝之後,並不是僅僅每日處理政務那麽簡單,他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學習國朝的皇帝們是如何處理政務的。


  所以會有內臣,將前朝的皇帝們的起居注,一點點的念給他聽。


  太祖、成祖、萬曆、嘉靖、憲宗,這都是明朝比較有出息的皇帝,都是徐梁重點關注的對象。


  所以說起神宗萬曆來的時候,徐梁頗有幾分信手拈來之感。


  太子皺著眉頭,呲牙咧嘴,好像吃了什麽酸嘴的東西。


  “為什麽會這樣呢?”徐梁問道:“你看崇禎朝最後一任首輔和次輔,陳演、魏德藻。


  他們兩人非但在位無功,更是叛國投敵。複國之後,你父皇也沒有將他們滅族。


  因為這是君臣之間最後的一絲體麵,總要維持的。那為何神廟要對自己敬愛的師傅如此決絕?”


  “那是為何?”太子忍不住好奇問道。


  “因為神廟對張居正由愛而恨,簡直恨之入骨。”徐梁見兒子更加迷茫,又道:“張居正在位時,處處要求神廟節儉,就連宮中養幾個優伶他都要勸諫。神廟也一直聽從師傅的話,從未放縱自己。直到張居正死後,神廟才知道:原來張居正的排場比親王還大!轎子竟然是一整間架在輪子上的屋舍,裏麵有座椅,有書桌,可以走動休憩,非數十人不能驅動。”


  “這就是神廟對張居正恨之入骨的原因。”徐梁低聲道。


  太子低下頭,還不能理解為什麽父皇突然跟自己說這些。


  “你現在對黃先生的愛,不遜於當日神廟對張居正的敬愛。天地君親師,這並沒錯。”徐梁道:“但是日後你若發現黃先生表裏不一,並不是你心目中那樣的完人,你會不會心中疼痛?會不會覺得自己被人騙了?會不會恨他?”


  太子被問得眼淚都低落下來:“父皇,黃先生不是張居正那樣的人!”


  “這就算父皇是皇帝,也不能隨口亂說。”徐梁道:“所以父皇同意黃先生去高麗,推行聖教。如果黃先生果然表裏如一,那麽朝廷自然要重用他。如果不然……也總算看清楚一個人,你也不用恨他,對不?”


  太子沉默沒有回答。


  “而且黃先生也在等這樣一個機會。踐行自己信仰的義理,否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裏還有欠缺,哪裏還不夠明智。你還記得那首詩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陸遊的。”太子道。


  徐梁點了點頭:“就是這篇。”


  “但是父皇。”太子認真道,“兒臣還是不同意父皇說黃先生是個迂人。也不同意父親說兒臣學迂了!事關義理,不能不辯!”


  徐梁停下腳步,突然想起一句話: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但不可能不在乎兒子如何看你。


  “義理的層麵太低了啊。”徐梁歎道:“人臣該當守義理。但是為人君者,卻不能死守義理。”


  “這是為何?”


  “因為義理會壞仁。”徐梁突然發現以前聽過的儒學教育似乎還在腦子裏,而且關鍵時刻還足以拿出來教育孩子。


  “誠如孟子說的,男女授受不親,這是義理。然而嫂溺援之於手則是仁。如果死扣前麵的義理。看著嫂嫂溺亡,這就是迂腐害仁了。”徐梁道。


  太子道:“父皇說的經權之變兒臣也明白。但兒臣堅持義理,非但無害於仁,更是勸君父近仁,為何反被指說迂腐呢?”


  “因為……”徐梁一時語塞,更多的話卻說不出口,隻得道:“因為你現在還小。還沒有那個智慧和閱曆來為‘仁’。”


  太子頗有些不服氣。


  “這樣說吧。”徐梁道:“去年有一艘去琉球的海船遭遇風暴,遇難沉船。有十個人擠上了一條舢板,總算有了漂到岸上獲救的生機。


  “可是,這十個人發現海裏還有兩個人活著呼救,若是讓他們上來,小舢板就要沉了。所有十二個人沒一個能活。你若是十人之首,其他九人全都唯你之命是從,你說救,他們就甘心赴死;你說不救,他們則慶幸生還。你該如何決斷?”


  太子頓時頭腦一怔:見死不救顯然是不仁的。然而要是為了救這兩人。就要連累所有人性命,似乎有些不智。但人若不仁,何異於禽獸?


  “我……”太子本想說:我跳下去換一個人上來。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下麵有兩個人,自己去換誰呢?而且無論自己換了誰,難道就讓另一個跟著自己淹死麽?


  “我能和船上某君子一同下去換那兩人上來麽?”太子終於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案:“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你若是要給人貼了標簽,那就全都得貼上。”徐梁輕笑一聲:“船上這十個人,有喻先生那樣活人無數的名醫,王葵心公那樣利在千秋的大才,高燕高燕那樣武能定乾坤的宿將,吳、孫、蔣、蔡那樣文能安邦的幹吏……水裏兩個是尋常水手。哦,這些人各個都願意舍生取義,你決定成全誰?”


  太子有些頭痛,原本求仁得仁很簡單,願意自我犧牲的君子往水裏一跳就可以了。然而現在父皇話鋒一轉,竟又轉回來要他選人。


  怎麽看這都無從選擇啊!

  “你要快些決定,否則水裏那兩人就會因為流失體溫而凍死了。”徐梁催促道。


  太子久久無語。


  “你可以去谘詢一下那些大儒。”徐梁道:“何時想明白了,何時再來回答。”


  這道選擇題並沒有標準答案。理智者,功利者,偽善者……各有回答,都無法用價值判斷進行評價。然而這道題也是檢驗自身信仰的試金石,如果一個海內大儒說出“視而不見”的答案,顯然其儒者身份有待商榷。


  太子果然在第二天將問題投送給了黃道周。


  黃道周尚未走遠就接到了太子陛下的來信,意外之中也頗為欣慰。等他仔細讀了這個似乎是故意刁難人的問題,卻發現其中隱喻十分尖刻,甚至有些像是皇帝為自己的施政進行辯誣。


  儒者終究是不能說出舍人性命的話來。


  是以黃道周直過了山海關,方才回信說自己智慧不堪,無法解出此題,並且建議太子谘詢劉宗周。


  劉宗周讀了之後,卻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並不說自己知道或是不知道,隻是將這題給了門下弟子。由此一來,皇帝陛下出的這道題目,立刻廣為人知,上至閣老尚書,下至販夫走卒,都會說出自己所想。


  然而太子陛下卻始終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無法回複給父皇陛下。


  於是這道題目成了京師年尾最大的話題,熱熱鬧鬧一直流傳到了隆景六年方才漸漸不為人所矚目。


  因為徐梁治國七年剛至,就有許多好消息接踵而來。


  先是蒸汽動力的犁機在東北大受歡迎,開墾荒地數十萬畝。


  又有十六家的商號前往東北設廠,專門製造犁機。當然,他們用的技術都是從廖氏購買,因為現在的蒸汽機動力已經不同於最初誰都可以仿製的時代。精工細作出來的蒸汽機,其功效已經遠遠超過了老機器。


  在東北開發的大好消息之下,西部也是捷報迭傳。高燕和隴軍組成的西北集團軍在徐梁治國六年十二月出兵哈密,七年正月傳回捷報,大軍一舉擊潰葉爾羌汗國在哈密的守軍,徹底光複哈密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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