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嶽丈
火車的鳴笛聲,像是古老的巨龍,在沉睡中蘇醒,向全世界發出了屬於他的怒吼。
他們的皇帝陛下,徐梁坐在牛皮軟墊上,終於用一聲的拚搏,感受到了綠皮車的氣息。
治國十年,關於鐵路的鋪設問題,終於塵埃落定。
最終的結果肯定是選擇北京到天津這條線。
這大明各方勢力的通力協作下,京津線很快便完成了。
在經過十數次的試驗後,皇帝陛下堅持要自己親自搭火車,這才有了這次遠行。
而見證這一次火車出行的,還有各國的使者。
他們感慨著距離這座古老的大國的距離越老越遙遠了。
為了讓孩子們一起感受工業的力量,徐梁帶上了五個兒子,包括尚未開口說話的老五。
太子說是“知道”了,其實未必就是真的知道。相反,在被父親教育過後,他更多的是迷茫。
千百年來,恐怕所有的孩子都會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要讀書。
或許徐梁自己忘了,但他小時候也肯定有過這個疑問。
關於答案,宋人說得最清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宋真宗還有一首詩,曰:“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
這詩絕不是鼓勵青少年去讀意淫小說,而是勸學。
若追究根本,就連孔夫子都指出:耕地還有餓肚子的可能,學習則必然有祿位在其中。可見學而優則仕是從古至今的通行價值觀,區別隻是仕然後為自己謀私利,還是為生民立命,這就取決於學者的境界了。
太子的身份注定他不需要“仕”,那麽他求學的意義何在呢?
父皇曾經教育他,學習能夠充實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書籍是人升華的階梯,知識使人走向文明脫離蒙昧,這些話總結下來就是一個意思:因為我們不夠完善,所以要努力學習,完善自己的人格,升華自己的境界,成為先賢至聖那樣的人物。
本著對父皇的崇拜,太子很小就奠定了對聖人的向往。讀書之後,凡是修身養性的學問,他都十分用心,那些先生們也很無私地將聖人言行告訴他,將如何成為君子。乃至於聖人的路徑指給他。
然而走著走著,他發現父親反而不認可他了。
這是因為自己走偏了麽?還是因為父皇應了那個“葉公好龍”的典故?
太子在後來的行程中都沒有開口說話,隻是看著窗外閃過的林木和田野。他已經從蒸汽時代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不再像幾個弟弟那樣仍舊充滿了興致。他發現父皇也拿出了一本《化學》的雜誌讀了起來,仍舊是孜孜不倦地完善著自己的不足。
——莫非的確是我格物不足的緣故?
太子想起了王陽明的故事。在陽明先生幼年時候,曾坐在庭院中格一片竹葉長達七晝夜。乃至於最後昏死過去。雖然陽明先生並未因此得道,但是這種追求智慧的堅決仍舊讓太子十分向往,他也曾偷偷模仿,但隻是兩餐未食,母後就已經哭紅了眼。
再看看《化學》,裏麵都是天地萬物構成根本,以及變化原理的內容,幾乎每出一期就會成為新的化學課本。太子對於這些變化既是新奇又是排斥,總覺得這些東西與性命之學根本沒有絲毫關係。
的確。你知道鐵和氧能發生氧化反應,但這能解決你心中的困惑麽?
能知道天地人之間的感應麽?
能秉持中道而不做任何錯事麽?
能圓融地在社會中遊走,讓所有人見到你都如沐春風麽?
既然什麽都不行,學他還有什麽用?
國家的終極目標應該是個萬民皆堯舜的大同世界,而非蠅營狗苟的小人世道。
太子猛然間感覺到一股劇痛,原來是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肉中。
這麽想實在太危險了。
如果自己是對的,那麽父皇就是錯的,他可承擔不起偶像倒塌的痛楚。
太子心頭滿是糾結。偷偷看了一眼父皇,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明察秋毫的父皇發現。
火車穩穩地停進了北京站。新修的車站還飄散著一股白堊和岩石的氣味。皇帝陛下帶著幾個兒子從車廂裏下來就登上了皇家馬車,徑直回宮中去了。
太子與父皇同車,其他弟弟隻能坐後麵的馬車,這讓他有了些寬慰,似乎回到了小時候獨享父愛的那段日子。在上車的時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黑色的車輪。用了新的橡膠材料,烏黑發亮,上麵還有彎折的花紋。
“這就是橡膠吧,難怪最近坐車覺得舒服多了。”太子喃喃道。
“你說當年夫子周遊列國,要是有橡膠輪胎。會用麽?”徐梁隨口問道。
“應該會吧。”太子道:“到底要比木輪舒服許多,車也不容易壞了。”
“而且如果夫子排斥橡膠輪胎,也就沒理由用周朝時候的高車了。多半得回到聖王時代,恐怕還得走路。”徐梁略有所指道。
太子敏感地意識到了父親的用意,道:“父皇,兒臣絕沒有排斥新學的意思。”
“我相信你沒有,因為你就是新學的受益人。”徐梁笑著將兒子拉上車。
太子在皇帝身邊坐下,幽幽道:“隻是沒有必要將心思和精力放在這上麵,由他去便是了。”
徐梁頓時有種氣結的感覺,正要開口駁斥,突然舌頭打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甚至,徐梁忍不住想罵一句,當初老子怎麽沒將你……
徐梁覺得頗為頭痛,轉而想到了一個足堪為先生的人物。
程賢,程老閣老。
徐梁有時候真的很難理解這些高人。
程賢與自己君臣一場,女兒嫁給了自己,然後大家一起為國事奔走,也曾輔佐自己治理過國家,然而天下大定之後,正當是他取得回報的時候,他卻留下了子孫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態在白雲觀隱姓埋名。
白雲觀眾道人根本不知道這位老道爺與當今皇帝相交甚密,還委派了菜頭的職位給他,他也樂嗬嗬地每日在園中種菜。
徐梁專門抽了一天時間,換了便裝,隻帶了十餘侍衛前往白雲觀。
到觀中時已經日近正午,卻見有個白發白須的老道人挑著一筐白菜往鎮上走,卻正是程賢程閣老。
“嶽丈這是哪裏去?”徐梁停下馬車,對讓道一旁的程賢喊道。
“觀裏菜收多了,拿去給幾位老香客吃用。”程賢朝徐梁一笑,頓時暖意大起。
“嶽丈且上得車來,我送你去。”徐梁心中積蓄的心事頓時煙消雲散,豁然開朗。
程賢也不客套,將擔子上的菜交給了副車的隨從,自己就要脫鞋上車。徐梁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來。
程賢道:“老夫鞋髒,踩壞了可惜。”
徐梁當然不會介意,雖然車廂裏鋪著純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來踩腳的。
“觀裏就沒年輕道人了麽?要嶽丈您如此奔波。”徐梁問道。
程賢笑了笑,道:“該做的,該做的。如今乘著走得動就多走走,等日後走不動了有的是時候躺著。”
程賢笑著搖了搖手,又道:“陛下日理萬機,今日如何得閑?”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鬧心啊。”徐梁不知覺中已經放開了許多,說是鬧心,心中卻沒有什麽塊壘堵著。
程賢隻是一笑,眯著眼睛等徐梁自己說下去。
徐梁也不客氣,當即就將心中積塵紛紛傾訴出來,就如麵對一個絕佳的心理醫生。
程賢始終靜靜聽著,等皇帝說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達……”
“嶽丈別俗套了。”徐梁打斷程賢,道:“該說什麽便說,這般俗套我何必千裏迢迢跑來見嶽丈呢。”
“嗬嗬,”程賢一笑,“陛下智慧通達,學究天人,這是實話,可惜一個‘我’字未破。”
“我?”徐梁不解道:“老師說的是我執麽?”
“不懂那些,就說‘我’吧。”程賢道:“陛下心懷四海,可終究還是劃了個圈子,將這圈子裏認作是‘我’。旁人不踏進這個圈子,自然無事,一旦踏進這個圈子,陛下就難免要視作魔道,除魔衛‘我’了。”
徐梁皺了皺眉頭。
“皇太子醉心儒學,是因為他自認能從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個顏回一樣的賢者,陛下有幸得之卻又煩惱了,不正是如此麽?”程賢笑道。
徐梁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道:“顏回三十六歲就餓死了,皇太子終究是要當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歲餓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帶著舉國百姓餓死怎麽辦?”
程賢聽出皇帝冷笑話中的不悅,笑道:“看吧,陛下的逆鱗便是這個國家了。但凡有人要想讓大明走上別路,陛下便忍不住了。這不是‘我’見麽?”
徐梁有些頭痛,道:“老師說笑了。大明奉天承運三百年,朕如何能眼見嗣君帶著大明走上不歸路?”
“誰知道這路歸不歸呢。”程賢當然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跟他出家修行的,笑著又扯回主旨道:
“其實皇太子隻是年幼,見識少罷了。”
“嶽丈的意思是,讓他多出去走走看看?”徐梁道:“我不是沒有安排過,可他似乎已經養成了成見,非認為孔門性命之學才是要旨。”
“儒家也有經世之學,脫離了這世道,哪裏來的性命?”程賢笑道:“陛下無須擔心,且讓他走走看看,自然能尋得到路徑。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亟不可待?”
徐梁雖然得到了答案,但仍舊有些將信將疑。
就在徐梁以為高人該說的都說完了的時候,程賢又開口道:“陛下可有編錄自己平生所思所想,留予子弟?”
徐梁嚇了一跳。他寫日記的事可是連跟在身邊的皇後都不知道,這老嶽丈真有神通?
“似陛下這等英明神武,做兒子的隻有敬仰崇拜,哪裏肯違逆?多半還是陛下平日裏過庭之訓與帝王之術有相悖之處吧。”程賢看在眼裏,仍舊是一副渾渾噩噩模樣,蒼老的聲音近乎呢喃。
帝王之術以韓非為祖師,又有人以鬼穀為鼻祖,不管怎麽說。這門學問從來都隱匿不能示人。隻有到了真正的亂世,才有人學得些皮毛,出來招搖撞騙。
就譬如說徐階,徐梁一直覺得他是個精通帝王之術的人,簡直可以說是將嘉靖帝那樣的精明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最後還主持了嘉靖帝的遺詔。將皇權硬生生割裂了一塊握在內閣手中。然而這樣的人,明麵上卻是心學嫡傳,真正的儒生,誰都抓不住他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