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20 楊勃
千戶大人點派人馬時顯得有些激動,就好像一場大戰的前夕,將領在緊張的排兵布陣。
雄關的士卒們卻生怕自己被點名,這麽邪乎的事情,理應稟報上級,根據那幸存者的說法,如此可怕的怪物,即便找到了蹤跡,大家也無法應對,到時候,結果也隻是死更多的人罷了。可當某些與千戶大人走得近的人提出此類意見後,卻通通被千戶大人所無事。
楊勃很清楚千戶大人如此決絕的原因,道理很簡單,因為千戶大人想離開雄關,他想立功。
當兵的想出人頭地,隻能依仗軍功,然而在雄關這地方,立功的機會卻少得可憐,除了惡劣的氣候,雄關四周已然沒有任何對大魏帝國構成威脅的存在。盡管長白山與蒼秦山上還有些強盜,可對付他們,卻並非雄關士卒的職責。
所以,當千戶大人聽到“異獸”二字,他自然就來了興趣,此刻,他沒有心思去顧慮事情真假,也沒有將事情通稟上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擒獲異獸,斬下頭功,至於部下們的擔憂與恐懼,已經不在千戶大人的考慮範圍之內。
點派完人手後,楊勃看到千戶大人朝著帝都所在的西南方向深深的歎了口氣,從他口中湧出的白色熱氣實在叫楊勃感到一絲悲涼。
第二天一大早,冒著大雪,雄關三百多人的隊伍便朝西麵出發了,好事沒有,壞事總少不了的楊勃自然也在其中。
走了不到一裏,等大夥回頭再也看不見千戶大人身影時,幾乎所有人都罵嚷起來,他們沒有指名道姓的罵,可誰都心知肚明彼此詛咒的對象是誰。
但這群人還不至於是散兵遊勇,就算不怕千戶大人,大魏的鐵律還是叫人膽寒的,於是,當眾人來到“三分穀”時,依照指示,三百多人便分成了六支小隊。
所謂三分穀,其實是由山勢所形成的三條峽穀,山勢屬於蒼秦山脈分支,也沒有名字,崎嶇蜿蜒八十多裏地,要通過它們走到蒼秦山主脈,在這個季節就算什麽都沒遇上也需二十多天,但若沿著山穀走向蒼秦主脈卻最多隻需兩三天。
花寨就位於中央峽穀邊緣,事發地距離也不遠,既然是異獸,照理就該隱秘與山林之間,人跡罕至的蒼秦山正是這樣的地方,所以千戶大人指示眾人分成六路向蒼秦山進發,一旦發現異獸蹤跡,立刻朝天發射焰火信號,隨後,其餘隊伍立刻向信號所在集結,力求捕獲異獸,與此同時,每隊還需派出三人返回雄關,向千戶大人稟報。
在三分穀前,楊勃找了塊岩石,抹掉上麵的積雪,然後杵著長戈便坐了下來,他拿出幹糧慢慢吃了起來,眼睛一直盯著前方那些兵頭。
果然,這些八九品的校尉們很快就因為分道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有人甚至已經打了起來。
誰都想走峽穀而不願走山路,再說了,要是能走中間的山穀,還能去花寨玩玩,大家自然是要爭搶的。
兵頭們鬧起來,底下人可不能瞎摻合,一旦開打的人數超過二十,依照鐵律,那就都是要殺頭的,於是,大家也就都學著楊勃,找地方坐下來開始啃幹糧。
九品仁勇校尉趙普的拳頭還是很有份量的,雖然自己也被打得嘴角冒血,但隻要不動刀子,他的武功無疑是兵頭們當中最厲害的。
見沒人再敢進到身前來,趙普很是得意的哈哈大笑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衝楊勃他們一揮手,喊道:“你們特麽這幫飯桶,都給老子起來,走。”
說完,趙普便大步流星的往正中間的峽穀走去,至於剩下的五條路怎麽分配,那可就不不用他操心了。
楊勃走在隊伍的最末端,他背上帶著的幹糧是其他人的三倍,老兵油子們說是照顧他,叫他隨便吃,楊勃也沒反對,他一邊走一邊就一邊吃,望見花寨時,他背囊裏的重量也算減輕了一些。
第二次來到花寨,楊勃依然顯得有些不自然,寨子裏到處都是火盆篝火,比雄關城樓可暖和多了,姑娘們還是衣不蔽體,就算露出了女兒身上某些重要部位,也根本沒有去遮擋的意思,趙普領著大家走到門口,就被迎上來的姑娘們給包圍了,楊勃覺得難以置信,在如此偏遠的地方,花寨裏竟然能聚集一兩百個JI女,即便邊關地帶供士卒們消遣的地方也都不少,可像花寨一樣規模的,就算放眼整個神洲,也是鳳毛菱角。
這裏並不華貴,但裏頭的姑娘卻大都撫媚動人,不輸各地的名妓,男人們到了這兒,似乎都能立刻忘卻所有煩惱,隻要你身上還有點銀子,便能在花寨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快樂。
楊勃在兩個女人的簇擁下,被擠進了一間大屋子,隊伍裏同行的人大都在此摟著自己心儀的嬌娘飲酒調笑,他們的手要麽放在酒碗上,要麽摁在賭桌上,要麽就埋進女人的衣裳裏。
這兒的女人可謂見多識廣,兩個人挑逗了楊勃一番,看他沒有什麽反應,便都撲向了其他男人,她們走開時,沒有對楊勃表示鄙夷或者低聲咒罵,似乎在花寨姑娘眼中,男人就是一條條源源不斷的流水,沾不上這一條,那就去找另一條,輕而易舉。
楊勃則坐在那塊草席上,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些人。
“你怎麽就不挽住那兩個女人呢?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
鶴羽羚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楊勃略微吃驚的轉過頭去,見她麵帶微笑,五官略有波動,似乎剛剛換上了另外一張臉。
楊勃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賭氣一樣,把頭又轉了回去。
“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害羞,怎麽?難道你喜歡男人?”鶴羽羚笑道,“哼哼,難怪你非要把自己埋進這些兵油子裏,想來也隻有這一個原因了。”
楊勃的目光在人堆裏掃視著,接著又落回到鶴羽羚身上。
鶴羽羚感受到楊勃眼神的變化,說道:“怎麽?你難道喜歡上我了?”說著,鶴羽羚便挑逗似地將自己靠在了楊勃身上。
楊勃沒有抗拒,他淡淡道:“我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但我肯定對男人不感興趣。”
“那你為什麽還跟塊木頭一樣在這兒杵著?”鶴羽羚的頭已經靠在了楊勃肩上,她驚訝的發現,這消瘦男子的肩膀靠起來居然這麽舒服,他雖然瘦,雙肩卻很寬闊,骨頭也飽滿平滑。
“我記不住女人的長相。”楊勃說。
鶴羽羚抬起頭來,“啊?”
“我見過的女人也不算少,但不知道為什麽,除非我一直盯著她們的臉,否則下一刻,她們長什麽樣子,我就全都記不起來了,不,應該說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哪怕我天天看著一個女人,和她一起生活,但隻要她轉過頭去,當我再看她的時候,就已經徹底的陌生了。”楊勃淡淡一笑,“當然,除了麵容,我還是能分辨聲音和體態。”
“隻有對女人你才會這樣?”鶴羽羚問道。
楊勃點了點頭,“所以,我其實挺害怕看到女人的,因為無論她們長相如何,給我的感覺都隻有一種.……”
“陌生。”鶴羽羚說。
楊勃又點頭,“可能也是因為如此吧,所以我才會來到雄關,來到一個不怎麽能看到女人的地方,但其實這也是在撒謊,因為我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忘了.……很多很多。”
“但你還是記得你的師父,記得你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鶴羽羚試著問道。
“是啊,師父是位奇人,他教我的東西太多了,多到我好像根本記不住,可奇怪的是,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但除此之外,其他的記憶真的很模糊,甚至一片漆黑,這些年來,我能記住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少了,所以我很珍惜自己能記住的。”楊勃第一次認真的看向鶴羽羚,“鶴前輩,你真的不要再逼我了,對你的大業,我真的無能為力,或許到了某一天,我連自己是誰都會忘掉。”
說完後,楊勃感到一陣輕鬆,但立刻又不安起來,他慌張的在腦海裏搜索著自己的記憶,握著長戈的手也越來越緊,還好,雄關上異樣的感覺他還記得,關外蒙歌草原上的記憶也很清晰,烏蘭,阿古拉,還有那個瘋子,這些他都還記得。
楊勃怪異的神情並沒有讓鶴羽羚感到懷疑,相反,她知道楊勃沒有撒謊。
接著,鶴羽羚站了起來,“看來,我真的找錯人了。”
此刻,鶴羽羚的臉滄桑而絕望,但在這昏暗淫糜的屋子裏,沒有人任何人會留意到她麵容的變化。
“北方,是叫人絕望的地方,如果你想記住什麽,就不該待在這裏。”
離開的時候,鶴羽羚這樣說道,楊勃沒給出任何的反應,依然死死的握住他的長戈。
正當
此刻,在遼闊的蒙歌大草原上,阿古拉手裏也正握著一張巨大的弓弩。
年輕強壯的男兒圍繞在阿古拉身後,他們齊聲高喊著“戰神”,右腳有節奏的用力踏在地上,即便他們腳下是柔軟的草地,依然能夠發出陣陣似擂鼓一般的響聲。
更遠處的女子們也盡皆向著阿古拉投來羨慕的眼光,在她們眼中,不,在所有人眼中,阿古拉是如此雄偉、神武、年青、俊朗以及高貴,草原母親將自己能給予的一切全都給了阿古拉。
隻有看著這位年輕戰神的時候,草原人才能暫時忘卻現實的困境,才能依稀想起雄鷹翱翔神州所有角落的誓言。
在阿古拉頭頂上,高高飛翔著一隻雄鷹,而雄鷹身後,卻緊跟著十餘隻體形略小,但依舊擁有利爪的“嚎鳥”。
嚎鳥乃草原特有的一種猛禽,因其叫聲似女人哀嚎一般而得名,它們單獨的戰鬥力雖然不強,但卻是天空中的“狼群”,就像禿鷲一般,總是成群結隊的出現,卻比食腐的禿鷲更為凶殘,嚎鳥最擅長的便是捕食其他鳥類或牛羊的幼崽,在草原上,嚎鳥是最令人厭惡的鳥類之一,故而,草原上每年都有捕獵嚎鳥的節日,而今日正是此節慶。
部落聯盟的盟主們紛紛出席,他們挑選出最強壯的幼年雄鷹,讓它吸引嚎鳥群出現,而草原上的雄鷹也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不引出嚎鳥,雄鷹絕不從天上下來。
每當嚎鳥群出現,聯盟中那些強大的勇士便會彎弓搭箭,以射殺領頭的嚎鳥為勝。
而草原騎兵的射術是毋庸置疑的,故而,出場的大多數人都將是勝利者,阿古拉是最後一位出場的勇士,這也證明,在所有勇士心中,阿古拉的地位是最高的。這種排名無需任何人羅列,因為草原男兒向來如此,最勇猛的人,戰鬥時衝在最前方,慶典時壓軸出場。
盡管同樣的畫麵大家看過很多次,但當阿古拉舉起那巨大弓弩時,原本喧鬧的草原還是屏住了呼吸。
在阿古拉手中,巨型弓弩就好似小孩子的玩具,被他輕而易舉的拉滿,可就在嚎鳥群將要追上雄鷹、眾人等待箭矢朝天空射出時,突聽“哢”的一聲震響,那把弓居然因為承受不住阿古拉手臂的力量而從當中折斷了。
“唉。”
眾人哀歎了一聲。盡管這依然能證明戰神的力量,可在很多人心裏,這似乎也預示著某種不詳。
然而就在許多人低頭議論時,阿古拉的麵容依舊沉穩而堅定,他冷哼一聲,將巨大的弓扔掉,卻又用右手握住了那根箭,然後再次看向蒼穹。
眾人不知道阿古拉想幹什麽,於是又全都安靜下來,絨毯上那七位盟主仿佛明白了什麽,全都驚訝的站起身來,走到了邊上觀望。
此刻,站在遠處土坡上的烏蘭也露出一絲驚駭,他自言自語道:“阿古拉,‘血之原力’又在你身上綻放了嗎?”
“啊!!!”
這時,隻見一頭紅發的阿古拉低沉厚重的大喊一聲,緊接著,他的頭發突然朝後無風自動,淡淡的紅色光芒籠罩著這具天神般的軀體,接著,那根箭矢被阿古拉用力的拋出,朝著天空而去。
此時此刻,箭矢同樣被紅光裹挾,越往上變得越發巨大,很快,眾人所看到的已經不再是一根箭,而是一顆極速向上的紅色流星。
那流星準確無誤的直衝嚎鳥群,掠過之後,更是不肯停歇,繼續朝雲層而去,直到消失無蹤。
草原上陷入一片寂靜,但緊接著便是山呼海嘯一般的喊聲,很多勇士已經興奮的朝阿古拉撲去,他們合力將阿古拉放上肩頭,抬著他在草原上飛奔著,更多的人則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哭喊著戰神的名字,連七位盟主也是心悅誠服的朝戰神單膝跪地。
此刻,隻要阿古拉願意,草原至高無上的名號便可加身,然而,阿古拉卻像孩子一樣跟大家歡慶著,對此毫無興趣。
他不需要尊貴的名號,因為那頭紅發令他天生尊貴。
他更不需要別人的臣服,因為上蒼將他誕下時,草原上所有人都注定了將會是他的子民。
當雄鷹傲然振翅於天際時,嚎鳥早已灰飛煙滅,隻有一片醜陋的灰色羽毛緩緩墜下,落到烏蘭手裏。
烏蘭將羽毛握住,好像摁住了一個正在厲聲嚎哭咒罵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