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27 蘇顏正
右丞相曹穎此刻走上前來，他先是扶著蕭仲謀後退了幾步，然後對那些茫然的士兵說道：“龐國舅自盡身亡，墜樓殞命，將國舅的屍體帶走，交由禮部安排厚葬。”
禮部一名郎中上前來顫顫巍巍的說道：“曹丞相，此事要不要先啟奏陛下？”
曹穎瞪了他一眼：“混賬，陛下今日等的是吳王，哪有功夫管這些，快滾去安排下葬。”說著，曹穎又笑了笑，“龐國舅乃國之功臣，死後應早日入土為安。”
於是，龐國舅的屍體被抬走了，城樓上懸著的詛咒也被扯了下來，然後燒成了灰燼。蘇顏正與相黨那些重臣一起圍在了蕭仲謀身邊，先是過問丞相是否安好，隨後又詢問接下來該如何。
蕭仲謀起先是一陣恍惚，但突然卻又笑了起來。
“哼哼哼……必遭忠義屠滿門？哈哈哈哈，忠義？忠義？”蕭仲謀收斂笑聲，低沉道：“我蕭仲謀才是對晉朝最忠義的那個臣子！諸位不用慌亂，龐國舅隻是老糊塗了，咱們今日還有正事要辦，無需為一個自尋死路的人感到困惑。”
蘇顏正說道：“丞相說的是，迎接典禮必須照常舉行.……誒，你們看，吳王好像到了。”
隨著蘇顏正的目光，眾人隻見天地盡頭旌旗招展，馬蹄雷動，一排騎兵列隊正奔行而來。
看到那旗幟，官員們喊道：“是吳王！是吳王的軍隊回來了！”
歡喜間，官員們也重新分班列隊，而蘇顏正的目光卻是一凝。他非常清楚，吳王掌控的乃是步甲驍勇，騎兵很少，其次回金陵，騎兵隻是禮賬，前方騎兵全都手握大旗便是應證，然而怪就怪在這些騎兵乃是一字排開，並未遵循縱隊返回的規定，乍一眼看去，這些騎兵像是要撲殺過來一般。
遠處那金甲男子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便相隔甚遠，此人一身的氣息還是淋漓盡致的撲了過來。
蘇顏正的擔心似乎多餘，吳王靠近城門後，便開始放慢速度，然後朝著迎接的隊伍緩緩走來。
象征晉朝壯烈如火的紅色軍旗在吳王身後迎風搖擺，多年征戰，在吳王劉鑒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滄桑，反而給這位更善於舞文弄墨的王爺增添了華麗豪邁霓裳。
文武兼備，雄才偉略，吳王似乎能配得上所有的溢美之辭，蘇顏正每次望向他，都感到一種甘願對其俯首帖耳的衝動，此刻也一樣。
吳王越來越近，他那英姿颯爽的自信笑容像掃去冬日陰霾的太陽一般映照在每一個人臉上，大臣們忍不住迎上前去，正要齊齊俯身參拜，突然，自城門內傳來一陣比先前更為劇烈的騷動。
不由眾人多想，便見一群身著鎧甲，手持劍戟的禁軍侍衛從城門中湧出。
“來了。”蘇顏正心中暗道，“果然如此，蕭仲謀想要以吳王為借口，讓整個禁軍崩潰。”他已然意識到這是一次必然失敗的行動，然而蕭仲謀要的，不就是“禁軍作亂，企圖撲殺吳王而失敗”這一結果嗎。
極短時間內，六千鐵甲禁軍全都魚貫而出，大臣們被人群衝散，蘇顏正更是被擠到了牆根下，看不清帶頭的將領是誰。
但不管是誰都好，禁軍們與吳王碰麵之後，一切就像事先排練好的那樣，禁軍朝著吳王發動衝擊，吳王背後的騎兵卻絲毫不見慌亂，他們將旗幟插在地上，立刻拔出佩刀與長矛。
刹那間，眼前一片喊殺之聲，禁軍們嘴裏還喊著各種各樣混亂的口號。
有的說：“吳王謀反！陛下密旨誅殺！”
有的喊：“吳王不是班師回朝，而是要在金陵發動兵變。”
更有人說：“吳王與楚國勾結，企圖改天換日！”
聽到這些，蘇顏正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眼前這些禁軍裏，很可能沒有將領，他們隻是聽從軍令，以為自己是在為皇帝陛下辦事。
禁軍內部極為複雜，除了絕對終於皇帝的禁軍統帥以外，沒有任何一名禁軍將領能獨自調動超過三百人。
由此可見，蕭仲謀控製的應該是許多中層將領，因為過於機密，所以各個將領對部下的表述也全都不一樣，如果他們先前設下的口號一致，那麽在軍中就有可能引起廣泛傳播，相反，用各種不同的口號，反而會像市井裏的流言蜚語般不引起重視。
而事實上，
整個禁軍對吳王都是不滿的，而這也恰恰是蕭仲謀能得逞的原因之一。蘇顏正甚至覺得，蕭仲謀使用的都不是刻意收買，而是在對那些中層將領言語挑撥，禁軍中敢於為皇帝陛下赴死之人眾多，他們很可能會覺得，自己隻要殺了吳王，就可以為皇帝永除後患，至於自己的身家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蘇顏正已經找不到蕭仲謀的所在，卻仍對這一招的陰狠感到不寒而栗。
前方，衝鋒的禁軍侍衛率先遭到騎兵將士的反撲，一排排的屍體倒在了馬蹄之下，然而，禁軍將士的勇武也叫人生畏，吳王手下許多騎兵也被斬落馬下，更有三名武功高強，驍勇非凡的禁軍將士衝殺到了吳王跟前，想要一蹴而就。
隻是吳王哪裏是等閑之輩，他武藝超群，刀鋒亮起的瞬間，三名將士便四分五裂，隨即，足有上萬人的步兵從吳王身後湧來，瞬間便將所有作亂的禁軍團團包圍。
宏隆一役，正是由吳王親自訓練出來的這些步軍將北魏不可一世的鐵甲殺得大敗，其戰力自然毋庸置疑。
而且吳王顯然是有備而來，步軍的陣型更是張弛有度，被困住的禁軍將士一層一層的倒下，雖然有人英勇殺出血路，卻無奈對方人多勢眾，很快便又被圍殺。
而此刻，更多金陵百姓從城門中湧出，他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戰場，此刻大亂，即便處處凶險，又怎能不想看個熱鬧。
百姓們先是你推我搡，擁擠不堪，然而隨著前方戰況越發慘烈，這些看熱鬧的人很快全都開始害怕了。
“國人自相殘殺！天下至不詳也！有何可看的？更何況這都是咱們晉朝的戰士，這，這簡直就是恥辱啊！！！”
蔣文公、譚遷議、朱賢、趙旻俊這四位金陵才子在人群前放聲大喊著。
“住手！你們都是我晉朝將士！為何要自相殘殺啊！”蔣文公更是急得衝向戰場，被周圍人苦苦攔住。
百姓們漸漸都不敢再看了，恐懼與悲涼逐漸襲來，有人喊說“吳王要殺進城了。”也有人說“禁軍謀反啦！”，總之，又是一陣混亂後，他們似乎才意識到了戰爭的可怕，全都返身往回跑，有打算躲在家裏的，也有準備收拾細軟逃命的。
總之，安逸了一輩子的金陵城百姓此刻是徹底亂了起來。
蘇顏正一看，地上又不知被踩死了多少無辜百姓，他狠狠的一跺腳，猛然朝城內跑去。
原來，人老了真的就不中用了。
氣喘籲籲的蘇顏正想到，但他來不及感慨，豁出命一般的跑向皇宮南側的禁軍大營。但他也沒有莽撞，路上便撿了一塊棉被裹在身上，以免被人給認出來，盡管這有些脫了褲子放屁的味道。
宮城這邊似乎已經得到了消息，禁軍大營前卻是一片寧靜，腦袋蒙在被子裏的蘇顏正自然被大營門前士兵攔下，他隻得豁出命來，露出了自己的老臉，說道：“我是太尉，我要見徐將軍。”
半柱香之後，蘇顏正如願以償的見到了禁軍統帥徐崢國，出乎蘇顏正預料的是，徐崢國此刻一臉悠閑，正坐在大堂裏品著大概是皇帝陛下賞賜的西湖龍井。
“哦，太尉大人駕臨，徐某真是有失遠迎啊。”見到蘇顏正，徐崢國話雖然說的好聽，卻根本沒挪屁股。
“徐將軍，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居然還坐在這裏喝茶？”蘇顏正說道，“你難道不知道，六千禁軍將士與吳王的軍隊打起來了，禁軍死傷慘重啊！”
徐崢國笑了笑，“我知道，那依照太尉大人的意思，是讓我領兵去打吳王？”
“還打什麽啊！你快去阻攔那些人啊，要不然，這六千多條人命可就枉死了，他們可都是你的將士。”蘇顏正氣得將那塊被子扔在地上，然後用力的踩了兩腳。
“他們當然是我徐崢國的將士。”身軀強健的徐崢國猛地站了起來，“而且，那六千多將士遠比我要有種得多。”
聽聞此言，蘇顏正不禁一怔，“什麽？徐將軍，難道你早就知曉此事了？”
徐崢國搖了搖頭，“我剛剛才知道，本來還打算聽屬下們的好消息呢，哼，可是太尉你一張嘴，我就明白他們眼下如何了？”
蘇顏正一下就明白了，作為皇帝陛下的人，徐崢國自然巴不得吳王橫死，所以就算知道了，也不打算做任何事
情。他期盼著士兵們能殺了吳王，然後便可前去與自己的同袍們一起開開心心的領死。
蘇顏正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徐崢國身旁，“徐將軍，禁軍上下一心，為帝國為陛下，不知立下了多少功勞，當今雖然局勢不利，但事情不宜操之過急啊。”
徐崢國回過頭來逼視著蘇顏正，露出一陣獰笑，“不急？難道要等到滿朝文武都像太尉大人一樣依附權黨之後，再來著急嗎？”
蘇顏正不為所動，“不管我蘇顏正依附了誰，都不想看到帝國的將士白白犧牲，徐將軍，你可以看不起蘇某，但是，請你以大局為重，如果再無決斷，我晉朝危矣。”
說完，蘇顏正朝著徐崢國拱手而拜。
徐崢國打量起眼前這個比自己大十歲的老太尉，他默然想起自己剛成為太子護衛時，眼前這個老人還意氣風發，高深莫測，雖然半點武功沒有，但當蘇顏正第一次從他身邊經過時，徐崢國曾透徹骨髓的打了個哆嗦。
良久後，徐崢國扶起了蘇顏正，“太尉大人，您這一拜我可受不起，隻是不知道太尉你是否真的是為帝國為皇帝才來此，以太尉現在的立場，出現在我麵前其實著實讓我感到驚訝，我乃一介武夫，猜不到太尉大人究竟站在哪條船上。”
蘇顏正道：“徐將軍莫要再多言，快去救那些將士吧。”
沒有得到答案，徐崢國覺得有些不爽，但轉念卻砸了咂嘴作罷，他淡笑道：“太尉有句話說得很對，如果再無決斷，我晉朝危矣啊。”
說罷了，徐崢國就在蘇顏正麵前，換上了一身金色鎧甲，他一提按上擺著的遊龍劍，大跨步的走出了廳堂。
蘇顏正鬆了口氣，心想這樣一來，多少能救下一部分將士，此事如果能就此打住，禁軍的地位或許……
看到台階下集結的千餘名禁軍鐵甲，蘇顏正呆住了。
“周懷英聽令！”徐崢國站在台階上令道。
“末將在。”
“你率領禁軍三萬將士嚴密把守皇宮，你自己要一刻不離的待在陛下身邊，聽候陛下旨意行事，無論金陵城中發生任何事，你都必須寸步不離，陛下若是有任何閃失，你提頭來見！”
“末將領命。”禁軍副統帥周懷英領命而去。
“徐將軍，你，你要幹什麽？”蘇顏正問道。
徐崢國卻不理會他，而是衝著眼前那一千將士喊道：“將士們，朱雀門外，我們的六千同袍似乎受了某些人的蠱惑，竟敢前去撲殺吳王，你們覺得此事如何啊？”
“幹得好！幹得好！”
眾人齊聲應道。
“不錯。”徐崢國也點了點頭，“那六千個蠢貨此時做的，正是徐某最想做的事情，我現在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殺了吳王，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已經犧牲，我隻知道，他們做的沒錯，凡是忤逆陛下，對陛下不利的人，都他娘的該死。”
“殺！殺！殺！”
“很好，那你們說，當今朝野，除了吳王，還有誰對陛下最不利？”
“狗賊蕭仲謀！”
“奸相蕭仲謀！”
徐崢國喝道：“說得對，此逆賊公然藐視陛下，多次對陛下不恭，是個不仁不義的雜碎，現在我們的兄弟趕去殺吳王了，你們說，我們現在應該去哪裏？”
“殺入相府，屠其滿門！”
“殺入相府，屠其滿門！”
就在一眾將士高呼之時，徐崢國笑著看向蘇顏正，“太尉大人現在知道我要幹什麽了吧？”
當徐崢國帶著殺氣騰騰的將士們離去，蘇顏正終於無力的坐在了地上。
“幼稚！幼稚！簡直就是在白白送死啊！”蘇顏正右手重重的拍在石板上。
而回應他的，卻隻剩空蕩蕩的校場。
隨即，蘇顏正又苦笑道：“嗬嗬嗬，蘇顏正啊蘇顏正，你又何嚐不幼稚到了極點，你以為，出南門截殺吳王，這樣罪名之下，禁軍還能保得住嗎？保不住啦！禁軍完啦！徐崢國沒有錯，他是在要最後一搏啊……隻可惜，相府恐怕不比守衛森嚴的皇宮好闖吧。”
說著，蘇顏正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站了起來，他眼中露出一道寒芒，趕緊跑回廳堂裏，裹著那床被子又離開了禁軍大營，跑向另一個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