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34章 蛇形漸進,通往歐洲合縱國的歐元
世界貨幣市場恢復了短暫的平靜。1972年,美國故態重萌,毫無捍衛「史密森協議」之意的美國,繼續降低利率刺激經濟,美元再度陷入被大規模拋售的危機。到1973年2月,美元進一步貶值10%,美元兌黃金貶到了42.22美元。世界再一次陷入了混亂。
為了緩解世界對美元的恐慌情緒,美國急於扭轉國際收支逆差的窘境。在德國和日本強大的工業競爭力面前,美元大幅貶值了23%,仍然穩不住貿易潰敗的陣腳。1972年,蘇聯農業面臨著災難性的收成,美國暫時顧不得冷戰的對立了,慌忙中抓住了向蘇聯出口農產品這根救命稻草。
1933年美國《農業調整法案》以來,為了保證農場主的利益,政府常年倒貼農業,大量高價收購農產品,用於對海外提供美國援助。蘇聯的農業歉收,正值美國農產品出現了過剩,結果雙方一拍即合。1972年7月8日,美蘇發布了農業交易聲明,蘇聯將在3年中向美國購買7.5億美元的農產品。
蘇聯的農業問題根深蒂固,由來已久,1972年的農業災難,遠比政府的估計更為嚴重,僅在當年夏天,蘇聯就向美國大舉購買了10億美元的農產品,其中小麥的購買量相當於美國全部產量的1/4!
美國人原來有自己的小算盤,蘇聯沒有多少外匯儲備,因此如此大規模的糧食購買,必然迫使蘇聯像20世紀60年代中那樣大舉出售黃金。按照蘇聯人對糧食的需求來看,起碼需要在市場上拋售800噸以上的黃金。如此一來,世界黃金價格必然暴跌,美元地位將大為強化。所以,蘇聯的農產品購買量是多多益善。
但是,美國人沒有料到,蘇聯人進口美國農產品的驚人胃口,對美國國內市場價格造成了遠超過預想的巨大衝擊。美國的糧食價格開始飆升,物價指數節節上揚,席捲全國的通貨膨脹驟然來臨。
更讓美國人懊惱的是,蘇聯人沒有如美國人期盼的那樣大量拋售黃金,而是轉而取道向歐洲美元市場借錢。歐洲人此刻正為拿著太多美元這個燙手的山芋而鬧心,蘇聯人來借,真是大喜過望,條件自然是大大優惠。1972年2月,蘇聯向義大利大舉借貸7年期的6億美元,利息僅為6%,5月再向歐洲銀行借貸10億美元,利息僅比倫敦市場利息高3/8個百分點。歐洲美元,本來就是美國的通脹輸出工具,這一次被蘇聯人巧為利用,玩了個美元通脹迴流,以歐洲美元支付了美國的糧食。結果,美國陷入了糧少錢多、通脹加劇、美元疲軟加劇的惡性循環。
美國人向蘇聯出售糧食,居然變成了以糧食回籠過剩美元的「義舉」,這引發了國內通貨膨脹倒灌效應,美國經濟承受了巨大壓力。這可是「負責任的大國」才會採用的利他行為,但這絕不是美國政府的初衷!
1973年6月,美國的綜合物價指數上揚了15%,食品價格飆升了50%!「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美國政府,被迫開始管制農產品出口,農業部下令,所有7月3日以後的出口糧食訂單,將無法獲得出口許可證,何時恢復出口需等待後續通知。
這一下,世界糧食市場開始沸騰了。糧食價格的暴漲,終於引發了更嚴重的石油危機!
1973年10月,石油危機讓工業國家脫軌
美元貶值和糧食價格上漲,啟動了世界範圍的通貨膨脹。糧食進口國,也包括石油輸出國組織,都被通脹的衝擊波震得天旋地轉。
1973年美元再度10%的貶值,造成了阿拉伯國家3.5億美元的外匯儲備損失,通貨膨脹吃掉了他們儲蓄中5.25億美元的購買力,1973年石油輸出國遭到了8.75億美元的財富掠奪。
石油輸出國被激怒了,他們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儲蓄被通貨膨脹所生吞活剝。10月爆發的第四次中東戰爭,更增加了石油輸出國對美國和以色列的憤怒。他們斷然對美國、荷蘭和丹麥進行石油禁運,直至這些國家不再公然支持以色列,同時宣稱,凡是給美國軍事基地提供支援的歐洲國家,也將被列入石油禁運的黑名單。於是,英國只讓美軍的飛機從基地起飛,但不能再降落;德國不讓運送美國軍火的輪船靠岸;義大利要求以色列退還所有佔領地區。在歐洲的美軍基地遭到了全面凍結。
西歐需要石油,而中東國家需要工業化,兩者的經濟進行深度整合完全合乎邏輯,這樣一來,歐洲就會逐漸脫離美國設定的經濟行星的軌道。當歐洲經濟逐漸與中東石油輸出國和非洲自然資源豐富的地區進行深度整合,實現自主發展的時候,一個比英鎊當年割據更具危險性的貨幣勢力範圍,將出現在美國的面前。美國的戰略目標是,歐洲與中東、非洲都直接依賴美國,而他們之間的任何相互依賴,都在一定程度上妨害了美國對世界的控制。
英帝國當年的陰影對美國的影響實在太大,當意識到歐洲獨立發展的潛在可能性后,基辛格於1973年12月匆匆趕往歐洲。基辛格不希望歐洲與中東之間發生超越它們和美國的關係,因而強烈要求「聯合應對能源危機」,而且在歐洲與中東協商任何議題之前,美國都必須擁有「參議」權。
歐洲人並沒有買基辛格的賬,而是強調「世界發展將越來越集中的權力和責任,交到了少數強權國家手中,這意味著歐洲必須團結起來,對外發出一種聲音,只有如此,才能在世界舞台上扮演恰如其分的角色」。
為了將歐洲拉回美國的軌道,美國在石油危機后4個月就啟動了國際能源署(IEA),在美國人的設計中,這一機構相當於「石油進口國組織」,以抗衡「石油輸出國組織」對石油價格的影響力。如果政治和經濟手段都不能達到目的,美國甚至準備動用戰爭手段來對付中東石油輸出國。中東國家則警告歐洲和日本,如果遭到軍事打擊,它們將破壞油井、輸油管道和港口設施,確保西方石油中斷至少一年。歐洲國家大驚失色,這對美國影響雖大,但美國自己也有大量油田可以開發,另外可以在中南美洲、非洲和其他地區增加石油進口,彌補能源缺口。但嚴重依賴中東石油的歐洲經濟就慘了。因此,當美國國防部威脅如果石油禁運持續下去,美國可能動用軍事力量打擊中東國家時,歐洲各國立刻跳了出來進行斡旋。
不僅如此,法國人還來到科威特,以援建石油化工和煉油項目為交換,確保法國的原油供應。在沙特,法國人與沙特政府簽署了未來20年56億桶原油供應的協議,交換條件仍然是石油化工與煉油廠項目。法國人的石油外交搞得有聲有色。
當美國人提出「新大西洋夥伴關係」,試圖繼續將歐洲限定在美國設計的軌道上時,歐洲再度發出統一的聲音,將與阿拉伯國家進行廣泛的合作。美國人氣得大罵歐洲人背叛。
石油危機將歐美戰後同盟關係撕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縫。
比石油禁運更持久的經濟影響是油價。石油輸出國將油價從1971年年初的1.8~2.48美元一桶,提高到年底的10美元一桶,這並非完全因為制裁西方,同時也包括了對美元貶值,特別是糧食進口價格暴漲,所造成的外匯儲備縮水進行補償。
石油早已不僅僅是一種能源,更是工業化國家新的經濟增長基礎。石油價格的四倍上漲,將大幅提高石油化工行業的原料價格,同時石油化工的原料產品,又是汽車、電子、電器、紡織等幾乎一切最終消費品的原材料來源,石油的突然短缺和價格的大幅暴漲,對已經變軌到石油工業經濟的發達國家,頃刻間造成了破壞力極大的經濟內傷。就像糧食危機對20世紀50年代末中國工業化的衝擊一樣,石油危機將迫使工業和交通的燃料成本飆升,石油化工產業蕭條,輕工業原材料價格暴漲,最終傳導到市場上的結果就是商品價格上漲,通貨膨脹加劇,經濟發展停滯。70年代全球出現的滯漲,正是石油工業經濟遭遇瓶頸的後果。
越是重化工產業發達的國家,在石油危機中所承受的打擊就越嚴重。美國是石油化工最早和最大的工業國,在危機中,美國工業生產下降了14%。20世紀60年代實行「國民財富倍增計劃」的日本,將石油化工業列為重點發展的戰略性產業,在以出口為導向的消費品生產中,在國內遭遇了原材料瓶頸,而在國際上則面對消費市場不振的困境,結果,日本工業生產下降多達20%。所有的工業化國家,同時進入了衰退或低速增長階段。戰後西方國家的高速增長和經濟繁榮,遭遇到工業化變軌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石油危機逼迫各國去尋找替代石油的清潔能源,實際上,僅僅是能源突破,並不能化解西方經濟增長的原材料瓶頸,這就是輕工業對石油化工原料的依賴。原子能、太陽能、風能、水能或潮汐發電,僅僅從能源入手,企圖替代石油,引發一場新的經濟革命,可惜這種嘗試不會獲得經濟增長的重大突破。從20世紀7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整整20年中,歐美日等發達的工業化國家都陷入了低增長的困境,主要原因就是缺少重大和根本性的技術與原材料的突破,缺乏類似四五十年代石油的巨大發現所帶來的強烈的經濟刺激。
人類的工業革命,其實僅僅是將能源從木材轉化為煤炭和石油,將原材料從土地上的農產品和天然材料,轉變為以石油為主要基礎的合成材料而已。而新的經濟爆發力,正孕育在新的技術革命之中。
歐洲匯率求穩定,美元浮動掀波瀾
20世紀70年代初,世界頻頻出現的糧食問題、通貨膨脹、石油危機、經濟衰退、美歐裂痕,從本質上看,都是美元貶值惹的禍。
美國人終於明白了,即便廢掉了黃金的王位,美元仍然受到黃金潛在的威脅。有黃金作為參照,美元的貶值在世人面前將暴露無疑,一次次對黃金的價格下挫,將美元疲軟的窘態反覆昭示於天下。穩定的匯率機制,讓美元貶值的真相無所遁形,讓偷奸耍滑的伎倆難以藏身。因此,美國決心不僅要永遠「圈禁」黃金,而且必須徹底廢掉固定匯率制度,讓世界貨幣市場徹底混亂起來。浮動匯率所產生的更加複雜的經濟亂象,將分散大家對美元貶值的聚焦,起到擾亂視聽、趁亂突圍的作用。
美國此時要的就是一個亂字!以貨幣的大亂,求美元的突圍!
美國求亂,而歐洲求穩。
匯率的自由浮動,使歐洲共同市場的各國貨幣上躥下跳,貿易和經濟發展受到嚴重干擾。為了穩定局勢,歐共體依據《維納報告》的精神,於1972年4月推出了著名的「蛇形匯率機制」,它規定了歐共體內部任意一對貨幣的匯率所允許的浮動上限。1971年12月的「史密森協議」中規定了非國際儲備貨幣相對於美元的浮動空間,由布雷頓森林時代的1%擴大到2.25%。如果以圖形展現,歐共體內部的匯率波動猶如一條蟒蛇,游移在這條「史密森協議」的隧道中間。但是,當1973年美元開始自由浮動后,歐共體的「蛇形匯率」不再是遊走於隧道之中,而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沉浮。
歐洲人希望在「蛇形匯率機制」的陣法面前,美元貶值的衝擊力能被大大削弱。但在美元眼中,歐洲貨幣擺出的「一字長蛇陣」,不過是「一字挨打陣」。美元忽高忽低,上下翻飛,何時出拳,何時踢腳,完全掌握在國際投機資本手中;而歐洲貨幣的長蛇陣就像死板的陣地戰,只能被動防守,擺出的正是一副挨打相!
「蛇形匯率機制」最大的毛病在於,它只鎖定了歐共體內各國貨幣的比價關係,但各國的貨幣和財政政策卻各行其是,這就好比用鐵索套住9艘在波浪中起伏的大船,但每艘船的發動機動力,甚至船舵的方向都彼此不同,一旦共同航行起來,必然會相互碰撞,難以協調。當美元的投機大浪猛烈襲來之時,鐵索將被龐大而劇烈起伏的船體輕易掙斷。
1973年,德國馬克是「蛇形匯率機制」的旗艦,法國、英國則是主要的護衛艦。1972年夏美國賣給蘇聯糧食,原本指望蘇聯拋售黃金來支付,以造成金價下跌、美元信心增強的趨勢,結果蘇聯借歐洲美元的東風,把通脹的大火送回了美國。到了1973年年初,越來越大的通脹壓力,迫使美元難以再固守「史密森協議」的貶值限制。結果在2月中,當德國央行在7.5%的通脹壓力之下被迫加息時,美元貶值的潛流,終於演化為洶湧的美元資產拋售巨浪。
英國曾於1972年短暫加入過「蛇形機制」,但很快就被投機資本給打了出來。1973年,英國首相希斯來到波恩,再度要求英鎊加入「蛇形機制」。德國自然表示支持,有了英鎊和法郎這兩隻左膀右臂,抗擊美元投機資本巨浪的能力就會更強。但是,英國人提出的條件,卻讓德國人躊躇,當英國政府試圖與歐洲貨幣匯率掛鉤時,都屢屢失敗,而且歷屆政府由於支持類似政策也被連累垮台,因此,希斯提出德國必須提供無限制支持英鎊的承諾。在德國人看來,這等於要求德國人用自己的外匯儲備,為英國人開出空白支票,而英國人拿到這道護身符,很可能會在財政赤字方面失去約束。德國人不願直接回絕,就提出反報價,建議英國先加入「蛇形機制」,以背水一戰的心志,表明捍衛歐洲匯率穩定的決心。結果,英國人退縮了。
法國本想借英國人重新加入「蛇形機制」的時機,從德國人口袋裡掏出那誘人的外匯儲備,建立一個類似穩定匯率的基金池,以便在法郎支撐不住時,用德國人的銀子來分攤一些壓力,但隨著英國人的退縮,法國人的夢想也破滅了。美元投機大浪鋪天蓋地般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