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蛇形漸進,通往歐洲合縱國的歐元
《德洛爾報告》一經發布,立刻在各國激起了激烈爭議,法國內部更是吵翻了天。法國總統密特朗看到報告后,才開始意識到歐洲中央銀行的權力之大,遠遠超過了他的設想。他的焦慮和糾結溢於言表:
我並不反對中央銀行,卻反對它的某些運作模式。德意志聯邦銀行完全不受政府控制。我們的中央銀行即法蘭西銀行雖然也有獨立性,但決定經濟和貨幣政策的卻是政府。要如何做才能促使法國人共同推進貨幣聯盟進程呢?我的印象是:如果德國人相信貨幣聯盟不會影響他們良好、健康的經濟狀況,他們就會願意推進貨幣聯盟。然而,我卻不是很願意承諾這一點。沒有政治權力的約束,歐洲中央銀行將擁有國家主權的權力,那是很危險的事。歐洲貨幣體系已經是一個馬克貨幣區了。目前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還沒有權力管理我們的經濟。但是一旦歐洲中央銀行建立,它就會獲得這個權力。
參加德洛爾委員會的法國央行行長德拉羅西埃,在法國政府內部變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不僅因為法國政府從來就堅決反對法國央行的獨立,更是由於他將法國經濟的管理權拱手讓給了德國人。回憶當時的情景,他認為這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嚴峻的一次考驗。
財政部收到德洛爾報告的最終版本之後,我就被召喚到財政部會議室。貝雷戈瓦(財政部長)、特里謝和其他幾個官員坐在會議桌的一邊,我孤零零地坐在另一邊。貝雷戈瓦表情非常冷淡。他說財政部對德洛爾報告的結論非常震驚、非常不滿。然後他就讓財政部副部長特里謝講話。
特里謝的講話要點是:德洛爾報告中所建議的歐洲中央銀行獨立性實在太過,比德意志聯邦銀行的獨立性還要大。他說我在德洛爾委員會的討論里,肯定作了過分的讓步。
貝雷戈瓦接著就問我:「你想要說什麼?」我說我聽到了「讓步」這個詞。這是說我在德洛爾委員會達成貨幣聯盟協議的過程里,我屈從了某些觀點或者對某些觀點作了讓步。這不是事實。我是堅持中央銀行獨立性的,但這絕不意味著是一種讓步或者犧牲法國的利益。只有中央銀行及其附屬單位擁有獨立性,未來的貨幣體系才有可能運行。任何其他制度安排都是不穩定的。沒有誰強迫我這麼說,也不是因為這是德國人的觀點,我就這麼說。
這無非就是中央銀行家們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玩熟了的把戲。中央銀行家們彼此先達成默契和共識,然後回頭去遊說各自政府同意他們的政策。在政治權力與金錢權力的遊戲中,老謀深算的政治家們自以為玩了銀行家,最終卻是銀行家們玩殘了政治家。
當英國看到《德洛爾報告》后,撒切爾夫人氣急敗環,她開始意識到了讓德洛爾領導貨幣小組是個可怕的政治失策,而德國央行行長波爾堅決反對德洛爾委員會的態度,讓她產生了後果嚴重的錯覺,她承認「最大的損害是,波爾反對貨幣聯盟的立場本來眾所周知,卻完全沒有在德洛爾委員會裡表達出來」。不過,英格蘭銀行行長彭伯頓則興高采烈地表示:
我認識到,從現實的角度看,建立和擴展單一貨幣是一個完美的計劃。我要讓人們知道我支持貨幣聯盟計劃。它將幫助英格蘭銀行重新贏得獨立性,幫助英國建立更穩定的貨幣制度。撒切爾給我的簡短指示是跟隨波爾(德國央行行長)。我給撒切爾寫了一封信,說萬一波爾同意簽字,我就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簽字了。如果我是唯一一個不在德洛爾報告上簽字的中央銀行行長,那我會顯得極其荒謬可笑,我看起來就像是撒切爾的一條哈巴狗。
德國在大功告成之際,對撒切爾展開了軟磨硬泡的遊說攻勢。但是,撒切爾在吃了波爾的大虧之後,已經不再信任德國人。於是,德國的盟友荷蘭出手了。荷蘭人在貨幣問題上,從來就是馬克的應聲蟲。當荷蘭人來到英國,撒切爾立刻就明白了他們的來意,這是德國人派來遊說英國接受歐洲央行的說客。荷蘭人苦口婆心一番開導之後,撒切爾堅持認為,英國加入歐洲貨幣聯盟將使英國喪失靈活性。荷蘭人巧舌如簧地回應,加入歐洲貨幣就好像開車繫上安全帶,並不會影響速度,而且安全更有保障。會後,撒切爾對荷蘭人的評價就是,「夸夸其談什麼歐洲匯率機制,簡直就是垃圾!」當英國財政大臣建議英國確立一個加入歐洲貨幣的時間表,鐵娘子勃然大怒道:「那是一個特別有害的建議。你們永遠不要再提這個話題,必須是我說了算。」
政治家與銀行家的鬥法,在歐洲起碼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代,但是各國政府像這樣徹底地將貨幣主權這一國家主權中最核心的部分,拱手讓給銀行家,在歐洲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在金權與政權的較量中,金權獲得了最終的勝利。在歐洲,已經不是國家在控制資本,而是資本控制著國家!
兩條戰線:德國統一與貨幣聯盟
1989年11月,柏林牆倒塌了,東德立刻就要投身於西德的懷抱了,巨大而突然的德國統一壓力,使科爾從歐洲一體化的發動機,一下子變成了剎車。
在戰爭中,德國人吃夠了兩條戰線同時作戰的苦頭,現在,在貨幣聯盟與德國統一這兩個戰略方向上,科爾寧願先專註於德國統一。這不僅僅是德意志民族百年大計的核心問題,更是未來在貨幣聯盟的戰場上,贏得更大支配權的關鍵籌碼。法國、英國,甚至德國的跟班荷蘭,無不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和時不我待的急迫感。
1948年,法國就曾經將德國魯爾工業區進行國際共管(實際上則是將其置於法國的控制之下),作為西德聯邦政府成立的交換條件。現在,法國人故技重施,密特朗強烈暗示科爾,德國統一的先決條件是放棄馬克,接受歐元,加快貨幣聯盟的步伐。否則,法國人將端出一盤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菜,德國有可能會面臨「法、英、俄三國同盟」的包圍和孤立,就如同一戰和二戰前夜那樣。面對如此極端的威脅,科爾不得不讓步。
德國被迫再度陷入兩線同時作戰的困境。歐洲貨幣聯盟與德國統一,已經被法國人捆綁在一起。統一道路上的每一寸進展,都得在貨幣聯盟問題上作出分量相當的妥協。德國統一的代價,就是放棄馬克。密特朗將這一讓步視作法國的巨大勝利,而科爾更是把德國人民被迫割捨馬克的悲情,演繹到讓所有觀眾聳然動容的境界。在德國央行主導歐洲央行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德國真正的損失,並非放棄馬克,而是失去了贏得法國更多讓步的機會。
還是撒切爾看得更透徹。1990年3月,她在倫敦宴請法國十大產業巨頭時說:「德國已經是歐洲經濟的支配力量,統一后又將成為歐洲政治的支配力量。」她認為:「歐洲一體化不是制衡德國的辦法。法國需要和英國聯手來對付德國的威脅。」鐵娘子再次重申她的一貫觀點,歐洲一體化是「把鐵板一塊的歐洲,拱手奉送給了德國」,這將增強德國的支配地位。
撒切爾確實不愧為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她非常清醒地看到了歐洲統一未來的趨勢,將是德國勢力日益壯大,英國對德國的防範遠比法國更具有戰略遠見。在撒切爾看來,法國不過是在為德國做嫁衣裳,最後會落得連人帶財寶都送過去的結局。然而,她也是一位超級的現實主義者。她一方面絕不會容忍德國人通過歐洲央行來管理英國經濟,另一方面卻想得到歐洲貨幣體系中匯率機制所帶來的好處。用她的話說,就是「英國期望加入歐洲匯率機制,以便利用德國馬克的地位,創造某種類似金本位的機制,來幫助英國控制通貨膨脹」。換句話說,鐵娘子拒絕了歐元的婚約,卻渴望得到匯率穩定的聘禮。
1990年10月,英國決定加入歐洲匯率機制。德國人真是雙喜臨門,統一大業於10月3日正式完成,英國又收下了匯率機制的聘禮。再往前邁一步,連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搞定的大英帝國,將會在德國的主宰下被整合進歐洲。德國駐英大使興沖沖地來找撒切爾,既然英國收下了聘禮,德國自然希望趁熱打鐵,儘快促成英國嫁給未來歐元的婚期。
撒切爾:「現在德國已經統一了。科爾一定非常高興。他現在可以實施更多的國內政策了。」
德國大使:「科爾總理將繼續推進歐洲一體化,包括創建歐洲貨幣聯盟。」
撒切爾:「你說什麼?你想讓我去找女王陛下,向她解釋說,再過幾年,她的頭像就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鈔票上了?」
撒切爾冷酷的現實主義風格,堪比當年的丘吉爾!在捍衛大英帝國的國家利益方面,沒有半點含糊和游移。英國人與德國人確實有一拼,他們都是高度理智,目標清晰,堅忍不拔,絕不動搖。法國在自制力和判斷力方面,與英國和德國還是有差距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過去的200年中,法國只有在拿破崙時代風光過一陣子,在餘下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被英國和德國不停地推來搡去。
無論如何,科爾此時堪稱歐洲最得意的政治家,在他的手中完成了德國統一的歷史大業,志得意滿之際,卻大大低估了統一的困難。在德國統一的過程中,科爾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東西德馬克之間兌換比例嚴重失衡,不僅為德國造成了20年的經濟後遺症,還差點顛覆了歐洲貨幣體系。
1990年2月6日,科爾在沒有徵求德國央行、財政部和國會的意見,也沒有通知歐共體其他國家的情況下,突然宣布西德馬克將向東德供應的驚人消息。世界輿論為之嘩然,馬克早已不再是德國人的貨幣,它更是歐共體貨幣穩定的基石。這個消息一方面掀起了貨幣市場的驚濤駭浪,另一方面,卻幾乎立刻平息了東德混亂的人心。
1989年11月柏林牆倒塌之後,東德的局面基本失去了控制。人們在歡呼聲中,大規模湧入西德「旅遊」,不到2000萬的東德人,竟有多達1000萬人跨過邊境來參觀心儀已久的資本主義「天堂」,東德人被西德的先進與繁榮所深深震撼。東德的社會輿論形成了一邊倒的聲音,那就是加速實現與西德的統一。在這樣的氛圍中,東德政府一切旨在改造現有社會機制的努力和嘗試,立刻被淹沒在一片否定的浪潮中。人們已經無心工作,各種遊行示威此起彼伏,政府瀕於癱瘓,東德人陷入了一種普遍的狂熱,他們恨不得立刻過上西德人那樣富裕的生活,而似乎只要統一,富裕和繁榮就會馬上自動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