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與棋
在圍棋的世界,存在著許多第一個吃螃蟹的事情。比如,論事出有因,肯定是非“圍棋起源說”莫屬。但圍棋出現後,“圍棋”這兩個字,又是誰第一個從嘴裏叫出來,使得圍棋從此成為“圍棋”的呢?不過,這顯然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我們完全可以這樣去想象:假若我是那個幸運兒,此刻正正置身於廣袤的蠻荒大地之上,玄黃宇宙之下。四周煙色迷茫,草木瘋長。腳下渺無人煙,耳畔古獸低吼,蟲鳴鳥啼……於是我會依山而居,傍水為鄰,摘野果為食,伐荊棘為牆,白晝裏遍尋同類,黑夜中望月而思。如此一年,三年,也許八年,十年,當我周圍終於聚攏了越來越多的人時,一種形象的遊戲,一種天地的象征,一種法則的推理,一種規則的昭示,也就水到渠成應運而生了。因為這時一種名為“社會”的東西出現,便要有一種可以讓“社會”這個東西能夠存在和運轉下去的東西去輔助。圍棋,終於可以師出有名了。
其實如此戲說圍棋,也許有時候或者更接近於事實真相。圍棋怎樣誕生在人類文明之中,至今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而且隨著曆史長度延伸,恐怕未來揭開謎底將變得更加困難。但其實也有一個最直接或者說更簡單暴力的解決途徑,那就是隻要我們將目光投向深邃無涯的宇宙,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有些文明,來自於我們覺悟後的自身創造。有些文明,則需要我們在曆史的進程中不斷去發現。但肯定還有一些文明,毫不諱言地說,它不可能屬於人類本身,隻可能來自於那永恒的星河深處,而圍棋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推論自然不是胡言亂語,主觀臆想,而是有著充分的曆史依據和時代邏輯:現存最早、也是有史可查的有關圍棋誕生文字,就是戰國時期的《世本》中的“堯造圍棋”之說。請注意,最早記載圍棋的文字,開天辟地一張嘴便將圍棋脫口稱之為“圍棋”,就像天地間第一道閃電,橫空出世便有人將它一下子呼作“閃電”,這可能嗎?
但無論圍棋如何誕生,圍棋又是如何被正式冠之以“圍棋”之名,有一點卻是可以被證明的,這就是不管圍棋是不是我們人類的原創發明發現,圍棋所蘊含著的文明符號和深邃的哲學思想,卻一定是我們人類自己在自我覺悟後的上下五千年的曆史長河中,去一點點發現、求證、探索和完善的。這才是我們要麵對的圍棋真相。所以,基於圍棋誕生之說的這個前提而言,圍棋從被我們人類發現到拿到手中,最後於股掌之間玩到今天這樣的高度和深度,我們對圍棋的稱謂、代稱、代指和最後定名,也是有著一個漫長的曆史修正主義過程。
從字義上講,目前舉世公認的解釋,當然首推東漢的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的說法:“弈,圍棋也。從丌(qi或ji)、亦聲。”而在我們的漢語古文字中,丌為兩人舉手握棋對局的象形,這從人類行為學的意義上很好地詮釋了什麽是圍棋。
在許慎之前,西漢末年的楊雄在其《方言》已經記載道:“圍棋謂之弈,自關而東,齊魯之間皆謂之弈。”這是對圍棋之名的反證法,同時也反向證明在西漢年間,“弈”這個在現代漢語中專指所有棋類活動的名詞,在數千年前早已成為圍棋的別稱。所以,弈即圍棋,圍棋亦可作弈,已經可以在《論語》《孟子》《左傳》等很多典籍中發現。“弈”的文字現象,從漢朝之後,已然在漢語口語與書麵語中被廣泛應用,如馬融的《圍棋賦》,李尤的《圍棋銘》等等,不一而足。
從上可以看出,圍棋以名詞作為圍棋的專有詞,即使到了圍棋發展已經相對成熟的兩漢時期,對圍棋語言學意義上的稱謂和專屬用詞仍然沒有固定下來,更多的還是被當做動賓詞組在實際生活中去運用。這反映在詩詞中尤為明顯,比如“花下圍棋日月長”、“落手圍棋對俗人”這樣的詩句。不過也幸虧有了這樣的時代延遲,也才有了此後對圍棋更精準,也更美妙的詩化用詞橫空出世。
隨著佛教東來和魏晉南北朝玄學風氣的興起,使得一些嗜棋如命的人在圍棋中忽然有了頓悟般的靈感,紛紛以各自極具個人特色的愛稱來比喻圍棋。這其中,最有想象力同時也最富詩意的,當屬高僧支道林和士人王坦之二人對圍棋的文化貢獻了。
“共藏多少意,不語兩相和。”唐詩人子蘭《觀棋》一詩中的最後兩句,幾乎道盡了圍棋對局時的那種現場境地與境界。而這種幾乎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妙趣,卻被支道林的一個“手談”二字,一句道盡。隨後的王坦之,更是錦上添花猶如神助,以“坐隱”一詞,令人歎為觀止地點化出了圍棋幾乎所有的意境和美意。可以說,“手談”“坐隱”的出世,不僅讓所有對圍棋的比喻和代稱都黯然失色,而且幾乎不可替代地將圍棋從最早的競技與遊戲的單一層麵,直接升華到了本應有的哲學與思想的高度。
“手談”“坐隱”的驚豔之作,仿佛推開了對於圍棋所有想象力的窗扉,人們開始展開豐富聯想,競相語不驚人死不休地以各種好玩、好聽、有趣的名字來稱呼圍棋。大浪淘沙中,也還是迸發出不少值得一書的圍棋愛稱和代指。
“爛柯”,最早見於南北朝任昉所著《述異記》中,說的是一個叫王質的少年樵夫的故事,入山砍柴見一對童子圍棋而忘記了時間,最後被兩童子笑而望語“汝斧爛柯矣”而得名。
“黑白”一詞,則相對直觀,因棋子黑白分明,所以就被喻為鵲烏,鴻雁。
“烏鷺”最早更多的見於我國的古詩詞中,如“黑白斑斑烏間鷺,明窗淨幾誰知處”這樣的詩句。不過圍棋傳入日本後,這個詞更多的還是為日本社會使用的更為廣泛,其中的文化理解和傳播程度相對更多一些。
至於更晚一些的“方圓”“木野狐”甚至帶有貶義的“鬼陣”等用詞,其影響和知名度卻是相對要弱不少。但有一點卻是可以確認的,那就是圍棋從誕生之初便被命名為圍棋,後世無論如何演繹和詩化,都還是要以“圍棋”為圍棋正名,這是中華文明傳統文化中不多見的一種有趣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