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人與殺手
閑人與殺手是怎麽扯到一塊的?
先說閑人。
古時候,要是有誰說一個人是閑人,那一定是既在心裏瞧不起又會在嘴上罵他。你要是早生幾百年,在街上吐口痰,沒準就會碰上這麽一位。如果你真的一口痰吐在人家臉上,你也別著急害怕。大家都馬不停蹄的為生活操勞,抽空吐口痰,那麽巧就讓他給趕上了,不會是在買彩票吧?不買彩票,那你在街上晃來晃去的幹嗎?晃得人眼暈。這時,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瞪起大眼珠子,給他來這麽一嗓子:“我操老兄,還沒學會走路哩?得了,先回你媽懷裏躺著,瞧瞧爺走路的模樣。”
他如果不上來打你,還點頭哈腰地給你陪笑臉,後麵的事情,就隨你便了。那時還沒電視,唱曲的也都是陳詞濫調的貨色,打架又要膽量還不劃算,相對好玩一點的,就是找閑人。
你吐口痰,能不躲避,還能給你接著,再幽默地告訴你:“哎呀爺爺,來不及給您的貴痰讓道了,您瞧瞧,跑到我這個窮窩裏了,還真不能留它住下哩,您說呢?”這事,讓你給碰上,你說好玩不?
你看,這就是閑人。你就是隨便吐口痰,閑人也能隨隨便便給你接上茬。
《都城紀事》中也有這樣一段描述:有一等是無成子弟,失業次人,頗能知書、寫字、撫琴、下圍棋及善音樂。藝俱不精,專陪富貴家子弟遊宴及相伴外宦官員到都幹事。書中說的,就是閑人的勾當。看起來是有一些不光彩,但在光彩不能當飯吃的時候,這些三腳貓就要跳出來,四處找他的糧食。
如果夠幸運的,可能會聽到他們中間一些很有特色的對話:哥哥別哭,我知道你苦。他們是啥,是我們種的不長在地上的糧食,人模人樣的糧食。哥哥別哭,現在對我們的糧食笑一笑。
知道什麽是閑人了吧?所以,你要是兜裏真有倆錢,也不要騷得忘了自己是誰。閑人有的是時間,在他花大把時間跟你玩的時候,你要好好想想。尤其是對那些沒事喜歡琢磨的閑人,說你是“糧食”的閑人,你一定要將他的名字記清楚:他叫韓信。
再說殺手。不知道你還記得“昆侖三聖”這個名字否?就是《倚天屠龍記》裏麵的那個人物。幹的都是一樣的活,但是你看金庸給人家起的名字就很有詩意,不沾一點血腥氣,還多才多藝。劍聖,書聖,棋聖,是謂三聖。但你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殺手就是詩人,取人項上頭顱,隻在灰飛煙滅之間。玩似的,卻一點都不好玩。
真正的殺手,是絕頂講究技術的。一旦失手,他絕不跟你講什麽榮譽。在他眼裏,狗屎都比榮譽值錢。沒要到人頭,他就肯定要賠你一個。這就是殺手的交待,換言之,也就是殺手的下場。不管你是誰,都不要跟殺手講什麽人生的意義,這樣他會笑話你的。也不要問他為什麽,小心他噴你一個狗血淋頭。這樣的殺手不多,可能隻有一兩個,所以記起來比較簡單,他叫荊軻。
“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現在,再來說說閑人與殺手的關係問題。從二者的人生狀態看,平時,殺手和閑人絕對是要袖著兩手的,就是睡覺,伸個懶腰也會覺得煩的。做事對他們來說,可能比殺了他們還難受。他們共同的口頭禪是:我不是農民,就決不種田,我不是商人,就決不算計,我不想當官,所以誰也管不著我。從這一點看,他們又的確是特立獨行的。對他們共通的“閑”,大眾是既嗤之一鼻,又要敬而遠之。
具體到韓信與荊軻身上,兩人則是閑人與殺手的典範。
這裏隻說他們的不同。
韓信之“閑”,是他人生的冬眠,也是一種等待。在這個時期,韓信既是蛹中之蛾,又是行屍走肉。“胯下之辱”就是他這個時期的代表作。荊軻之“閑”,則是他人生的清醒,也是一種召喚。在這個時期,荊軻既是待鞘之劍,又是深山猛虎。所以,韓信之於荊軻,是一種俗生活,是入世,荊軻之於韓信,則是英雄的史詩,是出世。但二人最終畢竟殊途同歸了。不管是秦王,還是劉邦,都不過是在借他們之口,說出英雄是如何生活和誕生的罷了。
卷起曆史的畫卷,讓英雄從市井中來,再回到市井中去。現在,我想說的是,如此的閑人與殺手,畢竟離我們太過遙遠,也太過神聖。他們可能湮滅在過往的曆史裏,也可能就消失在我們的中間。你看,說著,一個人就朝你走過來,彬彬有禮,麵含微笑地問你:先生你好,想與我下盤棋嗎?
這就是今天的閑人。你碰上了,他就是殺手。不過你別擔心,他要的不是你的性命,是你口袋裏的錢財。你要是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就要被他們當羊羔宰了。在你走進棋社的時候,他們會說:羊子來了。你走的時候,他們又會說:羊子走了。
你還要當心,回到家,沒有錢上交,你在老婆的眼裏就與“閑人”無異了。她說:“你真是閑人。”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閑人”到底是一個什麽東西。而她嘴上的“閑人”,早已是一個經過改造了的名詞而已,意思是說:“你真是討厭,你煩不煩啊!”就這些。
棋道與棋趣
有一個人,棋下得非常好,因此有許多徒弟。有一次,他教兩個徒弟下棋,布局剛剛開始,一個徒弟就仰麵朝天,另一個也連忙看。師父問徒弟,你們看見了什麽?徒弟回答:天鵝。師父卻說:不對,是影子。徒弟低下頭,見師父收棋入奩,便提醒師父,棋還未下呢。師父一臉疑惑,勝負已決,棋何以為繼。師徒麵麵相覷,最後師父摸出兩粒黑子,問徒弟你們看見了什麽。影子。師父卻收回它,說,不對,影子已飛走,是我的手,妙手。
有一個人,箭射得非常準,因此有許多徒弟。有一次,他教兩個徒弟射箭,剛剛張弓搭箭,一個徒弟就仰麵看天,另一個也連忙看。一個想:如果此刻有一堆火就好了。另一個也在想:有一隻鍋該多好!師父就在一旁間徒弟:你們看見了什麽?天鵝。徒弟說完,低頭一瞧,師父正啃著一隻香噴噴的肥鵝。
這是兩則故事,多少有些杜撰。但接下的一段,絕對野史有載。有兩位當時非常有名的大文人,被一個做官的朋友(也可換作做大生意的大款)盛情邀至家中。酒足飯飽,搬出棋枰一副,又黑白子,眾人前呼後擁移至涼亭觀棋。弈至要緊處,忽然下起雨來,接著轟隆隆一聲雷響,棋枰上就多了一個怪物。對弈者卻不耐煩了,一起用手去撥拉它,說:觀棋不語君子也。不料,話音剛落,一句“觀棋不語非君子也”就跟上了。兩人抬頭一看,連忙拱手施禮,原來是龍兄。再一瞧,不對呀,看它兩隻角,身子卻像犀牛般粗笨,於是又問,龍身何在呀?誰知不問則罷,一問它卻哇哇大哭起來(就是雨越下越大),衝二人大喊大叫:這兒用老鼠偷油,這用盤角曲四,這用大頭鬼,這用鎮神頭,為什麽不用不用都不用呀,你們要把我氣死恨死,我急呀,扇自己兩耳光還不解氣,就下來告訴你啦!
還未看到過寫“龍”對弈的文章,所以,暫且委屈稱它為“超級棋迷”吧。不過,與人對弈時我倒的確有過“龍”一樣的憤怒。明明很簡單的幾步棋,因為簡單而忽略了次序,招來敗局。看別人下棋,很清楚局麵隻在關鍵處放一子,可謂一招製勝,可人家偏偏不走,盡撿無關痛癢的地方,你不走,對方仿佛也故意氣你似的,也不去走,於是就生氣,恨不得伸手替他走,又氣自己,關你什麽事呢?於是隻好掉頭而去。人走氣還在,這口悶氣隻好憋在肚子裏。
也有勝固欣然敗亦可喜,但他肯定是臭棋簍子,是要被對手欺負的。師父教徒弟,徒弟常常要飽含淚水。出了師,麵對一局敗棋哭鼻子的高手,也大有人在。下圍棋,不慪氣,不憤怒,不耿耿於懷,不夜以繼日,不朝思暮想,不一輩子不忘的,人間少有。但,因下圍棋,當官丟官,殺妻被殺,名士村夫,禍福相依的人間悲喜劇,也很多。修身養性也好,玩物喪誌也好,棋中之樂,局外人如何得知?
作家麥天樞有篇關於圍棋的文章,提到那場“圍棋風波”;圍棋情懷讓每一個愛棋者感動。圍棋之道,究竟是什麽呢?
是不是大竹英雄對“圍棋美學”的執著而將勝負置之腦後,是不是李昌鎬木訥的臉龐投視蒼穹的那雙目光……
紅花和綠葉,構成了一棵大樹的形態。綠葉永遠數不清。記得我剛學詩時,常常一天可以弄出好幾首,而現在,偶來的詩意讓我呆坐窗前,幾日、幾星期也難落一字。剛學棋時,也曾與一棋友,創下了48小時不吃不喝不睡覺連弈十番棋的紀錄。後來,說與師父聽,師父憤怒地大嚷:你們不是在下棋,簡直是在糟蹋棋!
我們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