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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褪去了夜的靜,白日的天州完全彰顯出九方都城應有的風範。眼花繚亂的百里街鋪,大道上百姓們摩肩接踵,伸長了脖子東瞧西瞅,夾道兩旁吆喝聲攬客聲此起彼伏,好一派繁榮景象。 

  川流不息的大道上,一輛雙白馬拉馬車叮鈴駛來,一出現便吸引了大眾的目光——倒不是車身上的車飾多麼華貴,而是拉車的那兩匹白馬高大俊雅,抬蹄落蹄間都如舞蹈般輕盈優美,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馬車,也不知裡面究竟坐的是何皇親國戚? 

  百姓們背過身子議論紛紛,趕車的黑衣人坦蕩地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審視的目光,有些好笑的撇過嘴角搖頭。 

  市井小民,見了兩匹駿馬便呆了,若見到花容月貌的王爺還不得失心瘋了? 

  馬車內,莫謙然五指蔥白如玉,此刻正撐額小憩,眉峰卻是蹙著,總覺得胸口壓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悶氣。 

  近日每每憩休,夢中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個場景同一段對話,好似要永生永世不停地重複下去般…… 

  「太子殿下,一個狴犴令,不會就想換三姝之一的一條命?」 

  「莫謙然,我不相信你冷血至此。」 

  「少廢話,一句話,你還想不想救她?」 

  「你要什麼?」 

  「本王要的很簡單,若想要她的解藥,一瓶換一瓶。」 

  「什麼意思?」 

  「你喝下這瓶葯,我就把解藥還給她。」 

  「……」 

  「葯現在就在本王的手裡,軒轅睿,你敢不敢喝?」 

  「你想,以命換命?」 

  「以命換命?哼,軒轅睿,你的性命很重要嗎?值得換取她的性命嗎?你以為你是誰!」 

  對面的軒轅睿一怔,隨即抬首,他抬得極慢,一雙琉璃棕眼瞳釘子般深深嵌入莫謙然的眼眸,「莫謙然,其實……」 

  沒由來的一陣心慌,莫謙然立即扭頭撇開目光,「本王什麼都不想聽。」 

  抗拒的姿態,將兩人間流動的空氣凝結得就像一泊死水,久久的沉默后,翎雲忽然轉眸,一聲輕嘆,「看來,你是知道的。」 

  莫謙然忍了又忍,臉色卻止不住的發白,一甩手將藥瓶狠狠擲在他面前,「廢話少說,本王只要你一句回答,這葯,你喝,還是不喝?」 

  對面那人卻依舊風輕雲淡,雙手攏在袖子淡淡看著桌上的藥瓶。 

  半響,他啟口:「我喝了,你會遵守承諾,將解藥立馬給她?」 

  「是。」 

  「好,我喝。」 

  剎那間,輕飄的目光陡然間變得沉重,翎雲抬眸,一瞬不瞬地看著莫謙然。那眼神,莫謙然永世都不會忘記。 

  嘴張了張,翎雲一字一字道:「愛,不是佔有,更不是強迫。」隨即,他拿起小瓶,仰頭一飲而盡。 

  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的情景。 

  八角涼亭,隔著一張石桌,竟是他們此生最近的一次距離。從此往後,只有漸行漸遠的陌路。 

  雖然一切都照著自己精心安排的步驟走,可莫謙然卻絲毫不覺得歡喜。 

  假若宿命的枷鎖能如軒轅睿手中的藥瓶,落地那瞬湮沒成灰,那該多好? 

  可惜,有些事情,你永遠法改變…… 

  一聲長吁,悠悠晃晃的馬車停穩。 

  「主子,到了。」 

  閉著的雙眼倏地睜開,莫謙然坐直身子,抬袖將什麼東西甩出簾幕,玉色一閃,不偏不倚正落至雷厲的懷裡。 

  「遞牌,求見。」一貫的慵懶,帶著點陰謀的味道。 

  小心翼翼地捧起象徵王爺身份的玉牌,雷厲眯眼瞅著高懸府門上金燦燦的「宰相府」牌匾,實在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劉宰相的兒子昨夜裡他們都見了,典型不知天高地厚的色中之狼,天子腳下居然也敢強搶民女!能培養出此等混雜兒子,可見他爹也好不到哪裡去,主子怎麼會突然想結交這種層次的朝官? 

  果真和雷厲猜想的一樣,這九方宰相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玉牌一遞,宰相夫婦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出府相迎,其點頭哈腰的狗腿程度比之賢王府第一狗腿的風厲是有過之不及。跟在主子後面的雷厲雞皮疙瘩就一直沒停過,莫謙然倒是習以為常,和煦的微笑凌駕一切。 

  請上座,奉好茶,馬屁拍了一大堆后,劉宰相終於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雙手搓著,小心翼翼問道:「不知賢王光臨寒舍,究竟是為何要事?」 

  「皇上準備嚴查朝中三王爺餘黨,不知劉宰相是否聽說了?」莫謙然眼眸清澈,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面,卻不去看劉宰相瞬間青黑的臉。 

  他永遠都是這樣,用最輕飄的語氣,將人逼至死路絕境。 

  「是、是嗎?」 

  虧劉宰相在九方朝局中摸爬滾打多年,竟然假裝連若其事都不會,莫謙然才說了一句開頭,他手一抖茶水便灑了一褲檔的,說話也開始啃啃巴巴:「是該整、整、整治一下朝廷了,不知陛、陛下是否掌握了什麼確切消息……」 

  「大概很快便會掌握了。」莫謙然儒雅頷首,溫潤如玉的笑:「本王絞殺三王爺時,順手就弄了份這樣的名單。恭喜宰相大人,你的名字正好排在第一位。」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短暫的沉默后,劉宰相茶盞一丟,演練了數遍般跐溜一下跪在莫謙然身下,玩命似地磕頭:「賢王爺饒命啊!萬萬不可將名單上交予陛下!小人一時糊塗,以後再也不會了!小人什麼都可以給您!求賢王爺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啊!」 

  「好說好說。」 

  莫謙然俯身,對腦門磕得青紫、張大了嘴傻傻看著自己的劉宰相微微一笑:「誰說錯了就要改?其實,你不妨將錯就錯,一錯到底才最好。」 

  劉宰相懵了。 

  雷厲額上三條黑線——殺三王爺時是他動的手,主子從頭到尾就坐著一旁喝茶看戲,血都沒有飆到他身上一滴,哪裡來的什麼叛變名單? 

  一張莫須有的名單,幾句隨口胡謅,九方朝廷中又多了一個內應。主子的臉皮之厚手段之高桿,簡直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極品典範啊…… 

  短暫的洽談后,雙方達成利益一致,劉宰相愉快地在全家抄斬和叛國之間選擇了後者,還猶自慶幸自己撞了好運——賢王可比三王爺更有城府與實力,跟著他定比現在日日被太傅壓制要有前途! 

  想通之後,劉宰相狗腿得愈發厲害,甚至極力挽留莫謙然一同共進午膳。 

  莫謙然本想拒絕,卻不知怎麼的,又答應了下來。 

  「去!將琛元叫來參拜賢王爺。」劉宰相扭頭小聲吩咐管家,回過頭又呵呵沖莫謙然傻笑:「孽子琛元暫官職,也不知入不入得了賢王爺的眼,若是可以,孽子可以跟在賢王爺身邊做個下手歷練歷練。」 

  說得好聽,其實是兒子的混賬名聲早傳出在外,想要在九方國發展勢力簡直難上加難!如此,不如換塊地跟個更有前途的主子。 

  莫謙然默然不語,管家屁顛顛地去了,數十分鐘后,面露難色地回來複命:「少爺的房門鎖了,小的叫了門,可少爺不開……」 

  「混賬東西,越發不長進了!」劉宰相憤憤地罵著,轉臉又對莫謙然賠笑:「賢王爺,小的這就去將孽子帶來給您賠罪……」 

  「本王一同去。」莫謙然起身,施施然地拍拍手,對滿臉尷尬的宰相微笑:「反正閑來也事。」 

  雷厲語望天。腹黑的主子啊……擺明就是去看戲的!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劉琛元的小院,果真如管家所說,房門緊鎖戶緊閉。 

  劉宰相敲門敲了半響,站在門外叉腰又罵了半響,裡面愣沒一點動靜。 

  莫謙然挑眉,「雷厲,幫宰相把門拆了。」 

  「是。」 

  雷厲一點也不含糊,上前撥開劉宰相抬腿就是一腳。 

  「嘭」地一聲巨響,兩扇木門帶框一齊散了,木板碎屑滿天飛。 

  在劉宰相驚詫的目光中,莫謙然率先負手步入,剛踏過門檻,腳下的步子又一滯。 

  散落一地的衣衫碎片,屋內如同料想的一般一片狼藉,可整間屋子除了充斥著巫山雲雨後的情、欲氣味,更為刺鼻的是濃郁的血腥味。 

  難道,昨夜那姑娘出事了? 

  緊隨其後的雷厲也聞到了,第一時間拔刀護在主子身前。 

  劉宰相見到屋內情景,大驚,吼著「孽子還不快滾出來」,便往內室衝去。 

  莫謙然抬眸,緊緊盯著被屏風掩蓋的內室,心臟竟開始抽痛——沒有緣由的痛,卻比以往任一次都要劇烈! 

  他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萬重山般沉沉壓下,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 

  「主子,您沒事?」雷厲關切地看著止步不前的莫謙然。 

  「啊——」 

  內屋爆發出一陣尖叫驚呼,乒乒哐哐什麼東西落了一地,緊接著是一聲怒吼,氣壯山河般震得整間房瓦抖了一抖——是劉宰相的聲音,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含糊不清,聽著隱約像是「殺了你」。 

  鬼使神差地,莫謙然提步往內屋行去。 

  繞過屏風,第一眼便看見一個血淋淋的裸身男子倒在地上,胸口赫然一個大洞,表情猙獰而驚訝,彷彿不願相信自己竟然會這樣慘烈地死去。 

  劉宰相跪身一旁,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抱著兒子的屍體鬼哭狼嚎地叫:「來人啊!殺了那個賤人!拖出去殺了她!殺了她!」 

  悲痛欲絕的嘶吼聲,一地凝結的黑血,星星點點甚是可怖,沒有開的內屋陰暗得好似黃昏地獄。 

  跟過來的雷厲掃了一眼內室,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喉間模糊地溢出幾個字,低聲咽嗚一般。 

  莫謙然在雷厲模糊的吐詞中抬眸,目光一寸一寸,緩緩挪向屋角那處微弱的吐息。 

  ——抱著被子,卻遮掩不住肩膀上狼藉一片的吻痕,髮髻早已被扯亂,兩眼發直地盯著前方,沒有焦距,沒有表情,甚至連來人看也不看一眼。 

  那眉,那眼,那鼻子,那嘴唇……比熟悉的臉龐,可那神情,卻是從未見過的陌生。 

  雲兒。 

  莫謙然腳下一個踉蹌,雷厲眼疾手快去扶,卻被他一巴掌開。 

  一生叱吒風雲的男子,就這麼任自己摔倒,狠狠地、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身白衣,剎那間被地上的血塊蹭臟,斑駁的血色花朵,刺目的黑。 

  「賢王爺,求您幫小的做主啊!我兒慘死,絕不能輕饒了這個賤人!」劉宰相聲淚俱下地往莫謙然身邊爬,一邊磕頭一邊痛哭,「賢王爺,求您做主、求您做主啊!」 

  「雷厲。」 

  「是。」 

  「殺了。」 

  黑影一閃,莫謙然冷冽又補上一句,「挖心。」 

  劉宰相臉上的憎惡表情這才柔和了一點,對著牆角縮成一團動也不動的挽雲冷笑。 

  賤人!敢殺我兒,不得好死! 

  辱罵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下一瞬,冰冷的刀鋒刺入了他的胸膛。 

  詫異地低下頭,劉宰相清楚地看著刀尖帶著一團不斷跳動的心臟而出,先是涼涼的,爾後才是鋪天蓋地痛! 

  「為……什麼……」 

  應聲倒地,劉宰相痛苦的倒在兒子屍體旁邊,雷厲刀尖一轉,那剜出的心臟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臉前。 

  「為……什麼……」他不甘地昂首,還想要掙扎著爬到莫謙然身邊,雷厲刀鋒一劃,他的雙手齊齊被砍斷。 

  「你……不是要我……」 

  不是還要我做內應,牽制太傅黨,抑制陸紀辰獨大嗎?方才說好的一切,為何現在轉臉便毀了個乾淨? 

  劉宰相瞪大了眼,嘴中血水不斷淌出。他不懂眼前的白衣男子究竟在想什麼,當然,他永遠也不會懂——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完,他腦袋突然一歪,斷了線的木偶般倒下。 

  他死了,和他兒子一樣,死於挖心。 

  心之人,就該誅心。 

  「拖出去。」莫謙然的聲音嘶啞,「還有,找一套衣衫來。」 

  雷厲領命,拖著兩具屍體離去。 

  撐著地面,莫謙然緩緩站起身,目光至始至終都凝在牆角那個縮成一團的瘦小身軀。 

  那是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唯一讓他產生珍視心情的女人……可他昨夜卻親眼看著她落入狼口,居然還沒有去救! 

  晃了晃身子,莫謙然頭腦一片暈眩,險些再次跌倒。 

  為什麼?他昨夜明明親眼看見雲兒喝過葯后睡下了,為何她會夜半三更出現在街頭,被這樣的混賬人渣擄去糟蹋! 

  「雲兒……」 

  莫謙然極力放輕腳步,他走過去,蹲身,緊緊將挽雲摟入懷中。 

  她依舊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和表情,一動不動,遮擋在胸前的被錦被他這麼一抱,聲落了下來,露出裡面青青紅紅的斑駁痕迹。 

  心揪得生疼,莫謙然的眼圈一下就紅了,抱著她的雙臂在顫抖。 

  為什麼昨晚他沒有看清楚再走!? 

  雲兒……雲兒…… 

  「我們不要吵架了,一起回瓔珞好不好?」摟著她,他的十指止不住的痙攣。 

  一滴淚水滴下,恰好落在挽雲之前的守宮砂的位置,朱紅小點已消失,玉色肌膚刺得莫謙然心臟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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