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白衣謙謙,翩若蛟龍,那一個眼神,一個笑容,都不曾改變。
莫謙然單手持著挽雲落下的那塊帶有明顯油污的手帕,看著她驚慌的眼眸,戲謔而笑。
「你要找的,可是這個?」
荷花綉帕精緻,素白丹紅浮綠葉,就是上面好大一塊油漬,黃不黃黑不黑的。
假若哪家姑娘的手帕沾了丁點哪怕肉眼都不一定能鑒定出的污漬,還是被旁人指出,這姑娘一定哭著奔回閨房各種要死要活。
可惜,沐姑娘向來不是這類舉止「正常」的姑娘。
僵硬地站在原地,挽雲腦中瞬間幻燈片般唰唰閃過幾個畫面。
情景一:攻他下盤甩他巴掌劈他腦袋踹他肚子打得他不孕不育臉頰通紅腦袋開花屁滾尿流讓他丫的故意撿她的手帕還故意將沾了油漬的一面露出來拚命地抖生怕全世界都看不見!!!
情景二:故作鎮定四十五度望天,手指夾一撮滑落的秀髮入耳後,以大家閨秀氣質秒殺全場,耳後假裝不認識擦肩而過,讓那沾了油漬的臟手帕在她腦後、尊貴的瓔珞皇帝手中飄啊飄的,最好此時還有八卦的宮女甲路過,於是各種版本的「瓔珞皇帝拾金不昧,撿一臟手帕,遂攜懷孕嬌妻烈陽之下苦等三時辰只為尋失主……」的讚譽之言傳遍宮中。
情景三:想惹怒她?很好,她偏不發怒!視之!然後直接走人!
視?
指尖縮了縮,挽雲垂下眼帘。
……視,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論是莫謙然掏心掏費對她好,還是三番四次對她狠下殺手,這一切過往的曾經,都已經過去了。
高傲如他,容不得她的「背叛」;自由自在如她,畏懼他設下的層層牢籠……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合適,強求,只會讓這朦朧的美感變成永止境的噩夢!
好不容易從彼此的世界乾淨抽身,乾脆就不要再踏入。讓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成為他們對彼此最後一點的印象。
乾乾淨淨,沒有憎惡,沒有怨恨,沒有纏綿,沒有留戀。
想通了,也就沒那麼可怕了。挽雲僵硬的四肢一點點軟下來,深吸一口氣,她不去看那意味深長的笑,不去想那個白衣如雪的男子,轉身,一言不發提步離去。
執帕的手,明顯顫了顫。
沒有預料中的臉頰羞紅,沒有預料中的據理力爭,她留給他的,竟只是一個漠然轉身的背影!
她變了,變了……
一個指尖用力,莫謙然的臉上還是帶笑的,他抬起下顎,冷然看著步子平穩毫波瀾的挽雲,聲音清楚傳入她的耳畔。
「瘦了,臉色也不是很好。」
咬緊牙關,挽雲罔若未聞,步子依舊。
陳文瀚的表情卻剎那變了!她驚詫地看著這個說過「在朕面前提起她,就是死路一條」的冷酷男子,心底限的恐慌開始蔓延。
握緊他的手,陳文瀚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卻被莫謙然揮袖甩開!他冷笑,依舊看著那個翠綠背影。
「也是,山盟海誓不過謊言一句。被心愛之人遺忘,然後徹底被拋棄,這個滋味,你終於嘗到了……朕倒像問問,感覺,怎麼樣?」
心臟猛烈收縮,挽雲本欲跨出的右腳掙了掙,停住了。
被心愛之人遺忘,然後徹底被拋棄?……是在說翎雲與她嗎?
他怎麼會知道這些!
「翎雲的魔怔,是你搞的鬼?」
倏地轉頭,挽雲甩起的髮絲竟也帶著勁風!她雙眼如炬射向一臉戲謔的莫謙然,藏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一個拳!霧白真氣氤氳,騰雲般聚攏成型於指尖。
——殺氣,極強的殺氣。
隱身附近的隱衛們再不猶豫,幾乎同時衝出,刀光劍影重重,肅然護在莫謙然身前。
「你若對我有怨,為什麼不直接沖著我來?去傷害一個關的人算什麼?」挽雲冷笑,笑容中又帶著一抹克制,想要壓制住心口滔天的怒氣!
玩弄他人的命運就這麼好玩?看著她被失常的翎雲各種羞辱就能滿足他畸形的報復慾望?
莫謙然,我他媽的對你太失望了!
挽雲的胸口劇烈起伏,她別過微紅的眼,右手攤開平舉於胸前。
「給我解藥。不然,別怪我情。」
對面數柄刀光閃了閃,齊齊對準挽雲的要害。
莫謙然笑,笑得雍容華貴。
「朕從來沒有像這樣一刻清楚得看透自己的心。沐挽雲,看著你痛,朕,沒有想象中那般歡欣雀躍,更沒有憐惜同情。因為,朕突然發覺,你從未進入過朕的心裡,從來沒有。」
什麼時候起,他與她的交集,只有不擇言語的傷害?
也是,比起漠然,他寧可得到她的恨!
「你的心事需與我來說,一句話,我只要解藥!」挽雲手刀豎起,熊熊霧白真氣宛如火焰繞於掌邊。
莫謙然卻目光下飄,好像根本就沒聽見挽雲的話。他皺眉,俯身摟住臉色蒼白的陳文瀚,柔聲道:「瀚兒可是著涼了?身子怎麼在抖?」
「不要扯開話題!」
挽雲再也忍不住了!大腦一片混沌,只覺得熱氣騰騰灼得人血脈噴張!恍惚間,她揮袖,起勢,腳尖盈盈一點便前進數尺,指尖刺出的真氣直逼莫謙然而去。
隱衛們紛紛上前阻攔,卻被暴走狀態的挽雲一腳一個直接踹開!
眼前黑影散去,只餘一襲素白與雍容華服。挽雲伸手一抓就要去扯莫謙然的領子,陳文瀚瞳孔放大,身懷六甲竟卻如兔子般敏捷,扭身飛快擋在他的胸前,雙臂大大張開將他與挽雲隔開。
「這是北宮的陰謀,一切與我夫君關!沐挽雲你休得血口噴人!」
「一句他國陰謀,就想撇得乾乾淨淨?」挽雲的眼神攜著奈,兀自苦笑:「陳文瀚,昔日我對你的好,你可以忘得乾乾淨淨,但是請你現在摸著你的良心回答我,你有沒有騙我?有,還是沒有!」
陳文瀚昂起腦袋與她直視,每個字都咬在齒間,兩眼血紅:「我發誓,若剛才的話中有半句騙了你,我肚中未出世的孩兒將來不得好死!」
挽雲手掌上的真氣減弱了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陳文瀚。
好毒的誓!
她知道,一個孩子在後宮之中意味著什麼,更知道一個孩子對於母親意味著什麼。陳文瀚再狠心,也不會拿自己的骨肉開玩笑。
「此事我夫君只是知情,真正的主謀是北宮人。你要是真想救軒轅皇帝,就不要在我們這裡浪費時間了!……我話放在這裡,信與不信,取決於你。」
「北宮?」挽雲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為什麼?為什麼北宮的人要……」
「瀚兒,何必與不相干的人多言?她既然不信,便由得她不信,我們走。」從後面摟住陳文瀚的肩,莫謙然扶著她便要走。
「等等!」
挽雲出聲喊住他們,猶豫了幾秒,皓齒咬住唇角。
「能不能告訴我詳情?」
「哦?」莫謙然的腳步一頓,卻未回頭,「朕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要我做什麼?」挽雲深吸一口氣,「我做便是。」
她太了解他了,掌控他人的命脈,必要時威逼利誘,難道不是他一貫用的伎倆嗎?
這次,他想要什麼?
「跪下,跟瀚兒磕三個頭,好好道歉。」長袖一拂,莫謙然微笑而立,挑眉看著挽雲。
「昨日大殿上你險些害得瀚兒小產,此事朕還未找你算賬,乾脆今日一併算了。如此,朕便也不計較了。」
他深深地看著她的眼,希望從中看到狂風暴雨,看到不削一顧,看到她怒起而攻,看到她奮起而罵!可是,這些他期盼的,都沒有。
面對如此恥辱的條件,她竟然在猶豫!
心底咯噔一下,莫謙然嘴角的笑明顯變得僵硬。
那個被惡勢力欺壓便拚命反抗的沐挽雲去哪了?那個天真可愛受不得丁點委屈的倔強女孩哪裡去了?
雲兒,雲兒……
「好,我做。也希望你能遵守約定,告訴我想要知道的。」
挽雲扯起裙角,膝蓋漸漸彎下。
莫謙然的手掌越捏越緊,隱衛們緊張地看著主子昔日最愛的女子在主子面前一份份低下頭顱,屈下膝蓋,心頭難免一陣唏噓。
多好一姑娘啊,可惜與主子緣,哎……
空氣中的肅殺之氣漸漸瓦解,漂浮的牡丹香卻濃郁了幾分。
不遠處紫色華服搖曳,精緻的妝容掩蓋了蒼白的臉色,人未至聲已到,卻是熟悉的高傲腔調。
「似乎,本宮差點錯過了一場好戲。」
黎若熙在北宮侍女的攙扶下踩著妙曼的步子遙遙走來,她睨了一眼跪了一半的挽雲,眼神忽然凌厲起來,冷然喝道:「風挽雲,我們三姝幾時屈居人前?你要丟人,閣了三姝之名再去丟!枉我『邪牡丹』與你齊名,真真毀我名聲!」
此言一出,全場震驚!
風挽雲?
那個十七歲鏖戰群雄大戰三百精英渾身浴血屹立不倒的江湖奇女子,竟是……
陳文瀚倒吸一口涼氣,手心裹得都是汗。
風挽雲,沐挽雲……一字之差,竟會是同一個人!
難怪她武藝如此高超,難怪她美若芙蓉嫣然,難怪行事獨特處處透著一股自信,難怪夫君……戀她如此之深。
莫謙然的眸子一沉。
半屈的膝蓋一僵,爾後又慢慢站起。挽雲搖頭:「為了他,我別選擇。」
「啪!」
響亮的一記耳光打得挽雲偏過頭去,黎若熙收回手,傲然而立。
「清醒一點!凡事自己解決,不要想著倚靠他人!這才是你的一貫作風不是嗎?若為了個男人頭腦發熱要死不活,不用他們羞辱,我先動手解決了你!免得傳出去壞我們三姝的名聲!」
捂著臉,挽雲默然不語。
黎若熙轉向莫謙然,盈盈而笑:「瓔珞皇帝好胸襟,若熙大開眼界。」
「黎貴妃好膽識,不愧是北宮太子親自挑選出的佳人。」莫謙然輕描淡寫地回。
「過獎了。」黎若熙微微欠身,「若熙只是路過,順便打醒某個頭腦發熱的白痴罷了,算不得好膽識。」
語畢,又掃了「某個頭腦發熱的白痴」一眼,冷冷道:「醒了沒?還需再打一巴掌嗎?」
「醒了。」
挽雲放下捂臉的手,點點頭。
既是一場陰謀,又怎麼可能輕易告訴她?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自己是被心急沖昏了頭,若不是黎若熙及時出現,說不定她便做了傻事。
看著黎若熙的美眸,挽雲張了張嘴,卻未出聲。
——謝謝你。
黎若熙勾起唇角傲慢一笑,回以唇語。
——你又欠我一個人情。
挽雲語,剛才你打得那麼重,還好意思說是人情,服了你了。
「太後娘娘召見若熙,若熙不方便在此逗留,與各位就此別過。」淡淡頷首,黎若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身便要走。
「黎若熙!」挽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袖,「我還有事情想問你。」
「我方才不是說過了嗎?凡事靠自己,不要指望他人。」拂開她的手,黎若熙的態度冷若冰霜:「他人可以騙你,我亦可能騙你,你又憑什麼相信我?說白了,你誰也信不得。」
這算是提醒嗎?
「……我明白了。」挽雲緩緩收回手。
「明日魁斗場上再見,你不是一直想要與我比個高低嗎?到時,我可不會手軟。」
留下最好一抹傾城笑顏,黎若熙扭身,妙曼身姿漸漸遠去。
數年前北宮一戰,你我未分高下,明日當著天下人,必要分出個勝負來。
風挽雲,你不要讓我失望。
目送窈窕背影離去,挽雲花了好半天才消化黎若熙那最後一句話。
「她的意思是,她也會參加魁斗?」
可是,她們不是一國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sp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