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馮朗到長庾的那日,陳步雲正與鄧擎在水街上的酒肆飲酒,去年釀的菊花酒起出來兩月多,長街上仍有股子清幽的香氣,街上柔然人居多,兩人在二樓臨街的雅座,放眼望去,滿街白衣的俊俏男女著實看得人心曠神怡。
陳步雲歎道:“恨不早生二十年。”
“早生二十年,天水還是千年永定,百年無戰亂之城。”
陳步雲不答反問:“聽聞鏜州侯上書求陛下調你回洛城。”
鄧擎沒有應聲,隻是默默喝著酒,陳步雲權當他應聲了,又道:“我是不想教你走的,令兄舉薦了舒蘭縣令田橫,聽聞此人旁門左道上很有一套,所創官學亦頗有成效,可惜我這人死板,最看不慣那些投機取巧的人,政績平平,又不通打仗的籌謀,旁人還自罷了,我可不買他的賬!”
他為天水營主官,去年新封了鎮西將軍,安西郡守也受節製,他若不想要田橫,自有百種方法送他回洛城去。
鄧擎對他舉杯:“將軍好意,心領了。”
“你這悶葫蘆的性子!”
過了未時後街上人更多了,隱隱聽見許多戍守城門的士卒們被替換下來,三五人到酒肆裏要一壺菊花酒、一海碗羊湯、一筐麵餅,說說家長裏短、軍營逸事,喝得微醺時也擊節而歌,拔刀起舞,嘈嘈雜雜,熱鬧得不像話。
他們大多在天水安家,西北民風彪悍,總有荊釵布裙的女子闖進酒肆找家裏的男人,這時候兄弟們麵前誇下海口的漢子便不敢作聲了,乖乖跟在自己婆姨後麵回家去。
同袍們與酒肆裏的小廝故意逗他:“明日還來不來了?酒錢我出!”
“不敢不敢。”那漢子肩頭扛著戴虎頭帽的孩子,拎著菜筐、跟在自家婆娘身後往外走,做小伏低的賠不是,又往後一瞪眼,“都是過命兄弟,可不要害我啊。”引得酒肆內一陣哄笑。
陳步雲倚在窗前看著那對小夫妻遠去,眼中幾閃過分羨慕,鄧擎看他:“你若羨慕,也可將嫂夫人接過來。”
“這樣的玩笑以後不要開了。”
鄧擎半醉,舉著酒杯看他,陳步雲又無力歎息:“你這個人,太難看透,與你共事近二十年,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想些什麽。”
“那將軍你又想什麽?”
“升官發財、榮華富貴。”
陳步雲看他還要喝,趕緊上前奪了杯子:“少喝些!”說罷架起他來下樓:“幸而你還未娶妻,若弟妹也真像他們婆姨似的衝過來興師問罪,我縱有十條命也不夠用的。”
兩人晃晃悠悠沿著水街往天水城內的安西郡衙走去,鄧擎本來寡言,在天水任了十餘年太守,常走動的也隻陳步雲一人,且多半還是公務往來,一路上更是一言不發,任由陳步雲在身邊哼著小曲兒、與路過的士卒們寒暄。
將他送到侍從們手裏,陳步雲正欲告辭,忽聽他伏在榻上說:“洛城的淩霄,我也許多年不曾見過了。”
陳步雲疑心自己聽錯了,除卻奉詔回洛城述職,這麽多年他可從未見過鄧擎有半分思鄉神色,他回頭看去,果然鄧擎闔著眼,似乎已經睡熟,他搖搖頭,輕聲退出去了。
想回去就回去,邊關苦寒,你歲數也不小,是該找個好姑娘了,隻是別走得這麽急,總要等接任的田橫能掌事了再走,總不能留下我這個不通庶務的粗人在這抓瞎。
元和十八年十一月廿日,柔然起事,王漠魁率軍三千,圍鎮西將軍陳步雲及親兵凡二百人於沙田驛。
“陳將軍,一別數年,別來無恙?”
陳步雲按下風陌拉弓的手臂:“鄧擎在哪?我要見他。”
西北群山多狼群,又正是秋冬狼皮毛最油光水滑的時候,將軍們常隻帶一二百親兵出門打獵,興之所至的地方自然也沒有定數,是以千百年來隻有神威將軍在隴關外遭遇敵騎,且趁機逃脫,陳步雲在遠離戰事的天水更是從未遇到。
知道他不在大營的、知道他去了哪裏的,整天水營也不過一人罷了。
漠魁轉過頭,用柔然話對身側的侍從低聲說了句什麽,那侍從的緊盯著陳步雲,命士卒們讓出一條路來。
鄧擎從人群後緩緩走過來,不像陳步雲想的那樣不敢看他,相反,鄧擎的目光始終落在陳步雲臉上,仿佛從前陳步雲去洛城述職回來,鄧擎在大營裏等他:“將軍回來了,有幾件事不敢私自做主,還要請將軍決斷。”
“將軍。”鄧擎拜道。
“為何?”
“將軍要的升官發財、榮華富貴,我悉數奉上,怎麽您反倒動怒了?”
“我問你為何!”
“國之不國,民之不民,國不為民,民……何以為國?”
“說這話,鄧擎、鄧長誌!你那麽些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粉身碎骨尋常事(1),男兒到死心如鐵!(2)這話是誰說的?”
鄧擎終於不敢看他雙眼,垂下頭來:“這句話已經二十年未曾聽過,我都……忘記了。”
“你已忘記,我卻記在心裏,不敢有一日忘卻……拔刀!”
環首刀光凜凜,陳步雲胯下駿馬長嘶,殺上前去,柔然士卒無不避其鋒芒,莫敢與其正麵相對。
他在人群中衝殺一個來回,身後還在馬上的親兵已不足五十人,個個負傷,風陌鐵胄都被挑飛,一道道痕從眉骨上橫過,隱入鬢發中去,半張臉都被糊住。
“鄧擎!”
陳步雲已然怒極,他劈開身側的柔然兵,帶著僅存的親兵從柔然軍陣中犁過,戰馬死了便改用步戰,戰刀砍出缺口,便改用匕首,每殺一人必要喝一聲鄧擎的名字,直到風陌都在他身後倒下。
柔然兵的長刀刺入他身體,從背後刺到前胸,染血的刀鋒從胸口冒出來,陳步雲竟伸出手握住了刀刃,生生用手將長刀折斷。
“慢!”
鄧擎從柔然兵戰馬下鑽過,衝到他身前卻又停下,顫抖著伸出手探向他的口鼻,冬日寒風凜然,唯有他手上並無氣息拂過。
元和十八年十一月廿日,柔然起事,王漠魁率軍三千,圍鎮西將軍陳步雲及親兵凡二百人於沙田驛,步雲力戰不降,身受十餘創,甲胄盡赤,及戰死猶持利刃而立,若奮戰態。
柔然王感其忠烈,葬於天山八千義士塚側,奸黨如鄧擎者,雖行叛逆事,亦慟哭不已,曰:“頭顱如許負英雄。”
注:(1)粉身碎骨尋常事摘自秋瑾《失題》。
(2)男兒到死心如鐵摘自南宋·辛棄疾《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3)頭顱如許負英雄摘自柳亞子《題夏內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