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問罪(一)
這句話語調很是平靜,情緒沒有半點起伏,聽上去似乎隻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
可是當周例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左手的那本厚簿上的光芒忽然間璀璨了一瞬,似乎有些刻意的想要展露其間的光芒和力量,他右手的那支長筆也被握得更緊,無盡筆力環繞其間,不斷散發著濃鬱的墨香。
他的眼神雖已恢複到那般沉穩肅穆的姿態,但是若仔細去看,能看到他的瞳孔深處,藏起了一絲不易覺察的低落和不安。
他就這樣靜靜的盯著青石小道間那個身穿黑色盔甲的高大身影,感受著對方體內蘊含的那股連自己都要畏懼的強大力量,心緒沉靜,不曾刻意表現出任何敵意,但卻在時刻戒備著。
三千教習此時已經全部站在了周例外的身後,他們雖然不知道站在高之葉身邊的那個人是誰,但是從自家老大的異樣情緒中能看出,對方一定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而能和高之葉並肩而立,並且相談甚歡的人物,至少也是和他一個級別的存在。
一個高之葉尚且還能應對,此時又來一個,隻怕就不好說了。
想到這裏,三千教習不等周例外吩咐,本已散去的五境之力再次興起,雖隻是凝於此間,不曾宣泄而去,但其間所展露出來的氣勢卻十分驚人,即便是隔開很遠都能感受到那股強大的威懾力。
高之葉平靜的站在青石小道上,他感受到了三千教習身上忽然散發出的力量,有些不以為意的抬起頭,雙眸之間盡是冷漠,刀光亦璀璨依舊。
他本已放下的雙手正準備再次握起空拳,本已散去的凜冽刀意似是又要再度興起。
可是站在高之葉身後的那個人卻在這時輕輕伸出一隻手,搭在了高之葉的肩膀上,然後對著他搖了搖頭,似乎是想告訴他不要再動手。
就是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有些不可思議。
世人皆知唐國的那位高總管是如何的驕傲,心性是多麽的冷漠,他專門負責唐國的典獄刑罰,身上的氣息早已在多年的刑罰殺人過程中變得似刀鋒一般冷厲。
唐國的一般文臣武將連和他站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外界的修士們也是根本不敢與之接近,而此時青石小道上的那個人不僅能與高之葉並肩,竟然還敢去搭高之葉的肩膀,並且高之葉居然真的鬆開了自己的拳頭,那股驚起一瞬的刀意也已漸漸散開。
人潮驚寂,所有人都在盯著那道似大山一般深沉厚重的身影,心想他究竟是誰。
而周例外也更加確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放眼唐國境內,除了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還有誰能在地位,實力,氣勢上都壓過高之葉一頭?
此時李青山和邊之唯也已經走到了周例外的身後,他們身上的氣勢始終都沒有退去,一直處於巔峰狀態。
馭獸齋的三千獸奴以及藏書樓的三千書官在他二人身後冷冷佇立,無邊氣勢匯於此間,隻等李青山和邊之唯一聲令下,他們便要再次朝著高之葉撲殺而去。
而就在這時,站在高之葉身邊的那道身穿盔甲的高大身影忽然往前邁了一步,這一步不長不短,不輕不重,隻是隨意的往前動了動腳。
可是所有人的心卻在瞬間沉了下去,就好像這一腳是踩在了他們的心上。
而高之葉竟然在這時往小道邊上讓開了一些,給身邊那人騰出了一個空間,在這一刻,這條青石小道便成了那人的主場。
然後那人便很是平靜的抬起頭,目光中帶著無比炙熱的威壓,在玄武榜前的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定格在周例外那裏。
沉默了半晌後,他沉聲說道“我是昆侖。”
聲音不大,情緒不濃,隻是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卻讓所有人愣在了原地。
千萬人間修士滿臉驚懼。
三千教習默然無語。
三千獸奴和三千書官沉靜無言。
李青山和邊之唯麵色凝重,眼中一片震驚。
周例外則是猛然眯起了雙眸,眉頭稍稍皺起,握住那支長筆的右手又收緊了幾分。
所有人在昆侖話音落下之後的下一個時間點上,同時望向了那塊正在閃爍著莫名光暈的玄武榜。
那裏五境榜首的位置上,昆侖這個名字綻放出了一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要燦烈許多的光芒。
而昆侖此時也在望著玄武榜,他看著自己和滄海的的名字在五境榜首位與周例外,高之葉的名字並列在了一起,冷漠沉靜的臉上破天荒出現了一抹笑意,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抬起手當空撫過,一股幽光自玄武榜前默然驚起,隨後便又很快隱沒。
眾人再去看那玄武榜時,五境榜首位上,昆侖的名字已經消失不見。
而昆侖卻是不作任何停留,繼續抬手而起,橫豎之間便是寥寥幾筆,直接在六境人神的那一列名單中將自己的名字加了上去。
並且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等到他收手而回之時,望著玄武榜上重新刻下的昆侖二字,頓時豪情頓生,對著身邊的周例外說道“七境榜單有陛下在,六境榜單有我和滄海在,五境榜首位有你在,如此看來,人間高手之列,我們唐國獨領風騷,足以笑傲人間。”
這些話雖有些張狂,卻是無可反駁的事實。
一直不苟言笑,始終以冷漠示人的高之葉在這時也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他凝眼望著玄武榜上各個位置上的名字,說道“為何不把滄海的名字也重新刻一遍。”
昆侖搖頭道“這種事怎麽好代勞的?到時候又該說我多管閑事,在人前搶他風光了。”
高之葉聞言隻是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麽。
可昆侖的目光卻忽然再次定格在了玄武榜上,他望著七境榜單之外,最正中的位置上,那裏,人間夫子四個大字熠熠生輝,所綻放出的光芒足以將榜上所有尊號都給覆蓋。
昆侖靜靜凝望了很久,最終輕輕歎了口氣,朝著夫子尊號躬了躬身,輕輕拜下,以表示自己的尊重。
等到他直起身來,發現高之葉的目光也在盯著人間夫子這四個大字,目光中帶著敬畏和虔誠。
昆侖說道“沒想到除了陛下,竟然還會有人讓你這般信服。”
高之葉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想就算是陛下親自站在這裏,麵對夫子他老人家時,也會表現出應有的尊重,更何況是我。”
昆侖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隨後他便問道“你說,夫子他究竟修煉到了怎樣的一個境界?能讓陛下都尊重的一個人,實力自然要在陛下之上。可是當今人間,七境聖人便已是巔峰,能夠遊離於人間大道之外,不受因果的限製。再往上,可就隻剩下這片空蕩蕩的蒼穹之邊了,難道,夫子他老人家是從天上來的?”
高之葉想了想,說道“有的時候,我感覺老夫子他就是一個平凡的老人,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勁流動,甚至我在和他說話的時候,無意間所滲透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縷刀意,都會讓他牙關打顫,似是根本經受不住。”
說到這裏,他稍稍停頓,然後繼續說道“可是在更多的時候,我感覺他才是站在這個世界最頂峰的那一個人,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無論將要麵對的是什麽,他都能做到遊刃有餘。偶爾我也會拔刀請他教我,那時他便任我刀勢盡出,毫無保留朝他斬落,開始我總擔心會傷到他,可最終發現,無論我的刀有多快,有多鋒利,都落不到他的世界中,甚至連讓他退後一步的能力都沒有。我以為是我的刀不夠強,到頭來才知道,原來是夫子他老人家太強。”
昆侖眼眸忽而低垂,隨後再次問道“太強,是有多強?難道真的比陛下還要強?”
高之葉搖搖頭,沒有去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說道“我隻知道陛下他今生所追求的目標,便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翻過七境這座大山,然後去看看七境之外,有沒有更美的風光,不過就連他也不確信是不是真的有七境之外的那一個天地。因為他已站在了人間的最巔峰處,伸伸手就能觸碰到這片蒼穹,稍稍抬眼便能望到世界的盡頭,於人間他已無敵,隻是”
昆侖默然抬起雙眼,問道“隻是什麽?”
“隻是,誰也不知道,穿過頭頂的那片蒼穹,是不是還能碰到另一個天地。”
高之葉說道“陛下曾和我說過,他在入七境的那一天神遊天外,獨自於天外天穿行了很長時間,最終去到了天的盡頭,在那裏,他遇到了一個巨大的屏障,屏障的那頭是一片虛無,什麽也看不見即便以他七境聖人的力量,也無法看穿屏障的那頭藏著些什麽,也無法將其打破。所以他理所當然的以為,這個世界是有邊界和盡頭的,一個人的修為也是有頂峰的。直到在後來的某一天,陛下他遇到了老夫子”
昆侖側耳傾聽,心神微凝。
高之葉繼續說道“夫子告訴陛下,其實在這個世界外,還有著另外一個世界”
這句話剛一落下,昆侖雙目猛然間瞪向了高之葉,雙眸間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沉聲說道“陛下以聖人之尊穿行天地,都無法看到這個世界之外的景象,夫子他怎麽知道?”
高之葉沉默了片刻,然後抬起頭與昆侖對視,最終沉沉開口道“因為夫子他老人家,曾經去過另一個世界,所以他自然知道,其實這個世界,是沒有邊界和盡頭的。陛下之所以打不破那個屏障,那是因為他的境界修為雖然已經足夠強,在人間眾生看來已是修行的最巔峰,但在夫子看來,卻還不夠強。”
這句話意思很簡單,意義卻實在太過於深遠。
昆侖直接愣在了原地,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七境聖人,人間目前所能達到的最巔峰修為,在老夫子眼中竟然是不夠強?
如果這句話不是從高之葉口中說出來,昆侖一定不會相信。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些懷疑,於是他再次問道“這麽說,其實夫子的修為已經超越了七境?”
高之葉再次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陛下他也不知道,甚至於大祭司曾在深宮之中利用他最擅長的陰陽占卜之術去為老夫子算了一卦,想要看看他的前世今生,因果機緣”
不等高之葉說完,昆侖便很快問道“結果呢?”
唐國領域中,昆侖除了唐帝外,最信服的那個人便是大祭司。
尤其是大祭司的占卜之術,幾乎能算盡任何人的天命,就連人間五聖人的因果機緣都曾在他的卦象中一一顯現,並且絲毫不差。
可高之葉卻在這時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結果,大祭司的祭壇卦象直接在結果顯現的最後關頭炸裂成了一片飛灰,他本人更是承受了此卦的所有反噬之力,昏死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醒來的他隻說了四個字,夫子無敵。”
夫子無敵。
簡單的四個字,卻代表著極不簡單的意義。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人間夫子的名號正式走入了聖人的世界中。
他們知道了人間有位老夫子,常居深山間,看透人間事,生而知之。
他從不尋找機緣,機緣卻將他圍繞。
他從不求因果,因果卻隨他心意而動。
他雙腳踩在人間大地中,頭頂卻已觸碰到了那片很遠很遠的蒼穹。
而他的視線,也早已望向了蒼穹的那一個世界,那裏,便是人間之外。
老夫子是人間第一個打破蒼穹之邊的那塊屏障,眺望著另一個世界風光的那個人。
沒人知道他在那個世界裏看到了些什麽,也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很多人不知道,所以不太相信,認為老夫子肯定是騙人的,因為既然誰都沒有去看過外麵的世界,那麽自然便是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誰也無法判斷真假。
每當那個時候,老夫子就隻是笑笑,不去做任何爭辯。
他繼續站在那座高山之巔,身處人間,心卻去了人間之外。
而此時昆侖在聽完高之葉的話之後,便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沉默。
他心緒看似沉靜,實則早已陷入了動蕩之中。
高之葉的那些話像一顆炮彈般在他的腦海中轟然炸開,將他此生的很多認知都給顛覆。
他沉靜著佇立在原地,默然不語,眼神沉靜似水,帶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深遠意味。
他和高之葉的這場對話看似經曆了一段很長時間的心路曆程,實則所花費的時間便不長,隻是剛剛夠玄武榜前的那些人平複自己的心情。
千萬人間修士望著那位站在青石小道上,穿著一件黑色盔甲,整個人仿佛都被一股肅殺之意給包裹住的昆侖上將軍時,每個人的眼神都很唯一,都帶著一種絕對的崇拜之色。
在他們的認知裏,人間大陸之上,一直都隻有七位人神,並且全部藏身於江心湖畔的這座天地神院中。
相對於聖人的虛無縹緲,人神帶給他們的直觀衝擊感要更加強烈。
尤其是來到了人神的道場中,看到了神院的可怕底蘊之後,他們對那七位創立了天地神院,並且培養了這麽多五境高手的人神大人多出了更多的敬畏和尊崇。
原以為此番前來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一睹人神的風采,可誰料,曾經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唐國上將軍昆侖竟然也來到了此間。
並且他竟然在過去未知的歲月中跨過了五境的那道坎,成就了人神之位。
將所有人的遺憾給彌補完全,就像是上天的一種恩賜。
而周例外此時隻是靜靜的打量著前方那位心緒默然低沉下來的昆侖上將軍,心裏唯一的想法便是,他果然已經邁入了人神境。
而有昆侖上將軍在,他們今天想要將高之葉繼續困在這裏,顯然已經不太現實。
李青山和邊之唯原本興起的氣勢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退去,似乎是不想讓那位昆侖上將軍看到自己的敵意。
馭獸齋的三千獸奴以及藏書樓的三千書官不等自己主子的吩咐,一個個默默的退到了一邊,再不敢興起半點攻勢。
三千教習也早已將聯手而起的五境之力散去,一個個乖乖的站在周例外的身後,像是犯錯的小孩一般,不敢多做一個表情。
場間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與之前帶著極大的反差。
李青山在漫長的沉默過後有些按捺不住,他悄悄湊近了周例外身邊,問道“你對這位昆侖上將軍還有沒有什麽印象?”
周例外此時的心情有些沉悶,聽到這句話後他說道“隻在第一次玄武榜開榜的時候見過,時刻太久,已經記不真切。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那套黑色的盔甲,以及自身所展露的實力,我想自己也應該認不出他。”
李青山唏噓道“沒想到他竟然已經破道弄神,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想來唐國將這件事瞞得這麽緊,是想刻意的隱藏實力。而且聽他話裏的意思,那位滄海上將軍也已經邁入了人神境。”
周例外聞言沒有選擇回話,他的心情愈發糟糕。
李青山卻繼續說道“唐國原本就有聖人坐鎮,加上一國十七城的支持,國勢強盛,高手無數,甚至有高之葉這樣的半神高手存在,一直以來都是我們最忌憚的一股勢力。如今竟然又多了兩位人神境的超級大高手,如今就算不去考慮他們藏在暗地裏的力量,單是擺在明麵上的這些,當今人間,又有誰能和他們相抗衡?”
周例外在這時說道“就算他們實力再強又如何,難不成就能保的住唐青?讓昆侖來到這裏又是什麽意思,是想救高之葉出去,還是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莫非他們以為,來了一位人神,就能在我們天地神院撒野了不成?”
這些話很不友好,但是一些私人的小性子,和周例外往日裏的沉穩格調很不相稱。
李青山有些意外於周例外的變化,他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見周例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緊緊盯著仍在青石小道見沉靜無言的昆侖,然後說道“將軍今日來我神院,是有何指教?”
這句話剛剛出口的瞬間,一股遮天筆力便當空而起,懸停在此間,擋在了昆侖的麵前。
雖不能給對方造成任何威脅,但卻擺正了自己的態度。
仿佛是要告訴對方,即便你是人神境的高手,但是在神院的地盤上,我也不怕你。
昆侖在這時晃過神來,他感受著此間筆力中蘊含的力量,知道對方已經修成了半神之身,若是再多點機緣,隻怕也就要破道弄神了。
心念至此,昆侖望向周例外的眼神中多出了幾分欣賞的意味。
他很快說道“指教算不上,來這裏隻是想接我家高總管回去,順便,來找一個人。”
所有人都以為昆侖要找的那個人是唐青,周例外也不疑有他,他很快說道“唐青已經離開了這裏。”
昆侖搖搖頭,說道“我要找的那個人不是我家皇子。”
周例外皺起眉頭,表示不解,就連高之葉都覺得有些意外。
卻聽昆侖再次開口,一字一句認真說道“我要找的那個人的名字叫做邊之唯,請問是誰,麻煩站出來讓我看一下。”
這句話剛剛落下,周例外便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識朝著身邊的邊之唯看了過去。
不僅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時望向了那位藏書樓的管事人。
萬眾矚目的感覺有時候很爽,有時候卻讓人很不自在,就好比現在。
邊之唯發誓自己和前方那位唐國上將軍根本不熟,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麽過節才對,想來對方應該不會把自己怎麽樣吧?
想到這裏,他便刻意的咳嗽了一聲,然後擺出了一張讓自己都感覺到很是虛偽的笑臉,隨後說道“邊之唯就是區區在下,敢問將軍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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