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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溫慎

  在極短的時間裏,白墮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這些條/子是誰寫的?你作假!你故意讓人把最後一杯酒的名字寫錯了,好叫我品不出、猜不中!”


  “嘿!你個臭要飯的,給臉不要臉了是不是?”陳掌櫃向前一步,拿食指戳著白墮的胸口,“我要是作假,為什麽隻做這一個?我把之前的每一杯都作假了,讓你輸得徹頭徹尾不好嗎?小兔崽子,輸了就想抵賴是不是!”


  白墮一把推開他,“泰永德的劍沽是古法酒,尊崇天地老理,五月五月守著艾蒿踩曲、九月九登高回來下沙,百畝沃土的高粱紅彤彤,釀出來不過幾窖酒。我要是連它和黔雪大曲都不分清,我……”


  白墮說著,自己突然頓住了。


  他能說什麽呢?


  說他曾嚐過世間美酒萬千?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那些都敵不過世道未改時他揚手潑出去的一杯水?


  到了此刻,白墮才想起,以自己現在的境地,就算對方真的出了陰招,他也無從自證。


  果不其然,掌櫃的抄手在旁邊諷道:“你一個叫花子在我這充什麽行家裏手啊?還你……你就怎麽著啊?”說著,他端起最後那一隻酒盅,作勢要潑,“這就是黔雪大曲!”


  自始至終沉默著的少爺驀地抬手一攔,他修長的手指扣住掌櫃的手腕,逼得對方穩穩地將酒盅持平,而後才說:“剛剛這五杯之中,有不少都是當地各縣的酒,香型趨同,他都沒有出錯,何以會在差別這麽大的兩種酒上出了紕漏?”


  陳掌櫃一邊暗暗較著勁兒一邊幹笑:“馬失前蹄也說不準啊,這認賭就要服輸,我看這位小爺貴氣,不會是想抵賴吧?”


  杯中酒晃,少爺另一隻手將它端起來,把剩下的半杯一口飲了,斷道:“這分明就是劍沽,你認栽吧。”


  “不想輸錢也不至於這樣啊您!”陳掌櫃甩開手,“明眼人誰瞧不出來,這會兒您二位就一根繩上的螞蚱!敢問您一句,我憑什麽要認這個栽?”


  “憑我是泰永德的少東家,溫慎。”


  年輕的少爺於人群之中負手而立,字字句句說得真切:“我剛從京中探親回來,才知道舍弟已經將家裏的生意做到了黔陽城,據說還遭到了城裏所有酒家的排擠。這個時候你還敢賣我家的酒,可是已經想好了要如何與同行交代?”


  這人本就風姿貴氣,周身颯遝,替白墮出頭一事,更顯氣度從容巍峨,若高山遙遙、錦繡翩翩。


  滿堂的議論私語乍起,有講泰永德釀酒是如何出眾的,有嫌惡店家作假的,更有懵著一張臉,左右打聽為什麽要排擠溫家的,唯獨白墮強掩下心中的錯愕,問:“你是……溫慎?”


  “是。”對方磊落堂堂,一錘定音,末了又問:“你聽說過?”


  我何止是聽說過?我他娘的還要殺你呢……


  白墮幹笑:“自然聽說過,黔地的溫家可是出過貢酒的。”


  陳掌櫃迎來送往幾十年,他看著眼下的情形,立馬轉了口風,逮著一個夥計就訓:“你那條/子是怎麽寫的!這都能寫錯,誠心讓我下不來台是不是?我看你這個月的工錢也不用領了!”


  白墮嗤之以鼻:“你這替罪羊找得倒是快。”


  他頂瞧不上這種兩麵三刀的人,擠兌起來更是毫不客氣:“輸了就是輸了,哪那麽多借口?你趕緊認負,小爺我可還等著呢。”


  “小兄弟不急,”陳掌櫃這會兒不僅不罵他了,反而笑得愈發和氣:“方才是個誤會,這輸贏你我二人得各占一半吧?為了不讓別人說閑話,也為讓你贏得光明正大,咱們重新定個日子,再賭一局?”


  臉呢?誰跟你各占一半啊?我本來就贏得光明正大。


  白墮搖頭:“不賭。”


  陳掌櫃沒想到白墮會拒絕得如此幹脆,詫異過後,立馬轉頭對著溫慎笑:“溫少爺,您看您替他出頭,他這說不賭又不賭了,這不就等於事情沒弄明白,反倒把您晾在這了嗎?要不您勸勸他?”


  溫慎眉目清冷,淡淡地回:“他說不賭,自然就是不賭了。”


  陳掌櫃:“那……這還沒分勝負啊。”


  溫慎:“他贏。”


  “怎麽能算他贏呢?”陳掌櫃登時急了,“這賭酒過程中/出了意外,自然要重賭一局才能以示公正。不然別人還以為陳某人真的是故意作假,這事要是說不清楚,以後我這買賣還怎麽開?”


  說著,他幾步過去,抓住站在一旁的方先生,“方先生,您快說句話。我承認我剛剛做得是過了些,但他們也不能得理不饒人,非要把這個汙名給我坐實了啊。”


  方先生猝不及防被他抓著,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這個……依老夫之見……”


  方先生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一直呆在門外的鈴鐺突然衝破人群,擠到白墮跟前,急道:“快走快走,陸先生找過來了!”


  “什麽陸先生?”白墮一時沒反應過來。


  “哎呀!就是逼咱們殺人的那個!”鈴鐺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拉著白墮就走。


  白墮無法,隻得邊走邊衝陳掌櫃喊:“七天之後,還是這個時候,我再來找你重賭。”


  最後陳掌櫃應了句什麽,他都沒有聽清,就被鈴鐺拉了出來。


  出門之後,鈴鐺迅速把他推/進沿街的小攤後麵,兩人七拐八拐,最後躲進了一座破廟裏。


  這廟雖破,卻還算幹淨,應該常有過路的人在裏麵歇腳。


  白墮累個半死,一進屋就仰麵躺進稻草堆裏,“還好你發現得早,不然又要聽那個姓陸的囉嗦了。”


  “不是發現得早,是陸先生壓根兒沒來找咱。”鈴鐺在他身邊坐下,麵色坦然:“我騙你的。”


  白墮不解:“騙我幹嘛?”


  “不出風頭能死是吧?”鈴鐺理直氣壯地數落起來:“我可把話撂在這,什麽七天之後再賭,您再敢去一個試試?”


  訓完,他又勸道:“我剛剛在門外站著,已經有好幾個人打聽您是什麽來頭了。咱們好不容易躲到了這,眼下那樁殺人的麻煩還沒解決呢,您就老實幾天吧,好不好?”


  鈴鐺雖然年紀小,但心思卻重,白墮嫌他杞人憂天,“不行,我都和人約好了,要是不去,溫慎就當真下不來台了。”


  鈴鐺把臉扭向一邊,抱著腿和他賭氣:“您要是為了殺他,那咱就去,否則就別想出這個門!”


  破廟的舊門在風裏來回晃著,連個門栓都沒有。


  雖然這個威脅殺傷力全無,但白墮卻十分配合地沒再糾纏,他坐起來,哄著說:“先不說這個了,哥哥去給你弄點吃的。”


  鈴鐺毫不掩飾地扔出一對白眼,刻薄著說:“又想去幹小白臉子的勾當了。”


  他損完人,自己騰地站起來,“您老實呆著吧,我去想飯轍。”說完抬腿就跑了出去。


  說到要飯,白墮雖然入行晚,但天分卻高,憑著自己頗佳的長相,往哪個小姐姑娘麵前一伸手,都能得著點油水。


  相反,在這方麵,鈴鐺憑的是自己的真才實學,數來寶、蓮花落、哭天搶地、打滾撒潑,每一樣都使得爐火純青。


  但可悲的是,真才實學往往幹不過一張好看的麵皮兒。


  兩個人躲在破廟裏,連續三天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之後,鈴鐺熬不住了。


  他蹭到白墮身邊,也不說話,就一根一根往下摘白墮身上的幹草。


  白墮揣手笑:“那你想怎麽著啊?”


  鈴鐺不自然地搓搓鼻尖,“您……您跟我去打蝦米唄?”


  打蝦米說白了就是一種行乞的伎倆,兩人之前用過幾次。


  每次鈴鐺都會先選好一個人當做蝦米,然後衝上去碰瓷兒,等對方慌亂無措的時候,白墮再前去解圍,順便給對方講一個“家中窘迫,孩子為討一粒米下鍋,擅自出來訛人”的故事。


  到最後,往往是聽故事的人聲淚俱下、慷慨解囊,兩人十天個半月的吃喝就全都有了著落。


  辦法雖然不厚道,但總好過餓著肚子,白墮欣然點頭,兩人出門便直奔了主街。


  主街之上行人奔忙,鈴鐺瞧了片刻,眼睛一亮,他抬手往一個灰布小攤前指了指:“就那個吧,看著有錢。”


  那小攤前,站著一個身穿洋裝的少女。淺水綠的輕棉,配著大量的花邊,在行色匆匆的人流裏格外顯眼。


  鈴鐺說完,深吸一口氣,猛地撒開腳往前衝,一頭狠撞到洋裝少女之後,再向下一滑,跌坐在地上,開哭:“哎呦!你走路不長眼睛啊!看把我撞的!”


  他整套動作一氣嗬成,在誰都沒反應過來之前,扯起脖子就喊,脆生生的嗓音頓時引得街上行人紛紛側目。


  洋裝少女慢慢放下還沒選好的油紙傘,低頭瞧了鈴鐺一眼,沒有半分慌亂地解釋:“我剛剛一直站在這裏,沒有走路。”


  鈴鐺不依不饒:“你沒走難道是我自己撞倒的嗎?現在我腿也摔了,脖子也崴了,你說怎麽辦吧?”


  他故意下了力氣可勁兒嚷嚷,有好信的人開始湊上來看熱鬧,很快就在兩人身旁圍了個圈。


  事情鬧大了,洋裝少女非但不為所動,反而嗤笑了一聲:“小家夥,姐姐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計較。你要是再不走,可要挨打了。”


  “你打啊!有本事就打死我!”鈴鐺沒想到她這麽硬氣,為了逼對方自亂陣腳,他一把攥住少女的裙子,抬手就要往起掀。


  站在人群最外圈的白墮見狀不對,連忙幾步衝進去,按住了鈴鐺的手,開訓:“你怎麽跑這來了?丟不丟人,趕快起來!”


  鈴鐺撇撇嘴,眼淚說來就來,“哥,今天要是再沒錢,小妹就要餓死了!家裏的老娘都臭了,卻連下葬的草席也找不到一張,還說什麽丟不丟人?我今天就算死在這,也得要點錢回去!”


  白墮硬擠出滿眼心疼,蹲下去把鈴鐺摟進懷裏,“都是哥哥對不起你,是哥哥沒本事……”


  人群登時傳來陣陣唏噓,有心軟的姑娘甚至當場酸了鼻子。


  可那洋裝少女卻回身挑了把傘,付了錢,然後抬腿走了。


  誰也沒料到她竟然會是這個態度,鈴鐺看了白墮一眼,果斷起身去追。


  洋裝少女聽到身後有動靜,驀地轉身,撐手按住鈴鐺的頭,讓他無法再靠近自己之後,才對白墮說:“你是挺沒本事的,有手有腳卻落魄成這樣,多半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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