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蓮
山崖底下的樹林之中,申小菱從劇痛中醒來。四周像是剛經曆了一場暴雨,樹葉淅淅瀝瀝地淌著雨水,觸手可及之處,皆是泥濘,放眼望去,盤根錯節的樹林裏,不見人煙。
她摸索著一棵大樹粗糙的樹皮,試圖站起來,腿根本無法受力。低頭一看,自己竟穿著一雙繡鞋,鞋已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有的花樣。
看樣子,應該是腳骨折了。
她試探著伸手去脫掉右腳的繡鞋,摘掉襪套,竟裹著布條。裹著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浸成血色的布條。拆一圈,心便涼一分,薄一層,手更顫抖一分。右腳的腳掌詭異地佝僂著,卻沒有痛感。她慌慌張張地拆掉了左腳的裹腳布,一模一樣的形狀——這不是骨折!
這是一雙三寸金蓮!!!
難以置信地掰了掰足弓,已經定了型。突如其來的真實觸感,讓申小菱打了一個寒顫——
今夕是何夕?
我怎麽回去?還回不回得去?
這身體不是我的
是誰的?
————
老陽樓裏的申小菱,挪著這雙三寸金蓮,走到了明王的麵前。
“民婦敬聽殿下教誨。”她如此說道。
商戶少有讀書之人,更莫說是個婦道人家。這不文不白的腔調,讓明王覺得著實怪異。
卻聽見身邊的蕭伯鸞弄翻了茶碗!申小菱連忙低下了頭。
眾人循聲看去,蕭伯鸞示意侍衛找人來擦掉桌上的茶水,對著明王搖了一下頭,眼神立刻直直盯向申小菱。
明王道:“杭州府本王原也來過幾次。上一次還是元祗一十六年隨父皇南巡到過此地。如今一踏進杭州的地界,就聽說了申家玩偶的名頭,說是有連宮裏都從未見過的玩意兒。”
申小菱來不及細想。那個人一直盯著自己,像是要在她身上鑿出兩個洞來。
她把頭埋得更低了,目光隻落在綴著珍珠的繡花鞋尖上。仔細拿捏了一下措辭,低聲說道:“民婦這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戲,登不得大雅之堂。”
明王看著申小菱的頭頂,仔細端詳了一番,知這婦人是故做卑賤姿態,聲音漸漸不悅,又說:“不必過謙,聽說蘇杭一帶的大戶,誰家把出了喜脈,就要花重金請你去給未出生的娃娃做玩偶。就連京城裏——”
明王看看蕭伯鸞,後者眉頭緊鎖,一言不發。
“便是在京城,也見過帶菱角紋的布偶。”菱角紋是申小菱的店標,幾乎所有的玩具布偶上,或印或繡或刻,都會用菱角花紋作一個記號。
“回殿下的話,民婦做點兒手藝維持生計,街坊鄰居們賞口飯吃罷了。”申小菱道。
話音未落,蕭伯鸞突然站起來,看了一眼申小菱,躬身對明王耳語了幾句。明王沉默了片刻,朗聲道:“今日便到此吧,三日後拿個名冊來。申夫人還請留下。”
眾人連忙起身施禮退出。馮夫人臨走之前,深深地看了申小菱一眼,似有同情,又似有豔羨,又似有話要叮囑。最後,隻是攥著帕子沾沾嘴唇,退了出去。
申小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什麽也沒有。莫非馮夫人留給她一句暗語?
待眾人退下,廳堂內悄無聲息。
明王隻坐著喝茶。蕭伯鸞就端端地站在屋中央,抿著嘴唇,緊鎖眉頭地看著申小菱的頭頂。
坐在一側的李知府站不得,也走不得。有些焦慮地埋頭擺弄自己的扳指,心中千回百轉;阿彌陀佛。這申夫人不知怎麽得罪了貴人。她一向是個懂事的,逢年過節的孝敬銀子隻多不少。送銀子從不假他人之手,不讓第三人在場。隻讓他做了一次小小的順水人情,再未求過他辦什麽事。當真是個省事又聽話的富戶。自己也算是看著她起家的,每每見她,都感歎她一寡婦,能在三年內做到如今這樣實屬不易。
李知府心底升起了一絲愧疚。畢竟拿人手軟。
他伸手捋了捋胡須,又想:倘若她沒惹貴人生氣,又或者那蕭大人有事要她辦,不好當麵說……若是犯了什麽事,恐怕貴人早就讓自己抓人了。
想到這裏,他決定出麵說點什麽,得對得起申夫人的今年大年初一冒著雪親自送來的那三百三十三兩的步步高升銀子。
可這萬一有了什麽事……
想了又想,李知府起身,恭敬地上前說道:“殿下——”
明王眉毛一挑:“何事?”
李知府心裏一哆嗦,又咬了咬牙:“殿下容稟,申夫人乃是下官治下的良戶,為人樂善好施,也有一些秘術良方。現下,杭州府的婦人們想要有孕又或者即將臨盆,一是拜送子觀音,這二,就是請申夫人了。去歲,小將軍府的勳公子出生時遇了阻滯,也是多虧了申夫人。”
申夫人心懷感激地看向李大人,輕輕地道了一聲:“不敢,李大人謬讚了。”
李知府一邊說一邊偷睨兩尊大神的顏色。隻見蕭伯鸞轉身坐下,神情有些難以分辨。不鹹不淡地說。“李知府倒是愛民如子。”
李知府從聲音裏聽出幾分不滿,又偷偷瞥了一眼明王,貴人的一雙眼睛正從茶碗蓋邊沿穿過來,像是在揣摩什麽。他頓時腿一軟,隻差跪下來磕頭。
隻見明王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李知府趕緊深深作了一個揖,如獲重釋地退了出去。侍衛也悄悄退下,廳內隻留下明王、申小菱和伯鸞三人。
申小菱心道不好,這肯定要出事!微微抬頭想趁亂偷窺蕭伯鸞,哪知後者正盯著她。嚇得她慌忙低頭不敢再看。
申小菱窩在腳心的腳趾已經毫無知覺。
“伯鸞,你既有話問她,我就先走了。”明王拍拍藍衣人的肩。
蕭伯鸞皺著眉點點頭。
“殿下還請留步!”申小菱喊道。
她已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凡是敵人支持的,一定要反對!
她連忙向前踏了一步,這雙金蓮腳站久了腳趾頭就有些發麻發疼。但現在顧不得這些,雙手抓住裙子,急道:“留下民婦與……與這大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是不合禮數。還請殿下留步。”
“蕭大人問個話,怎麽就不合禮數了?”明王笑著看向伯鸞。
申小菱語結,喏喏道:“民婦守寡多年…”
這婦人的表情有些扭曲,更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明王笑了笑,坐回上位,對伯鸞說:“申氏言之有理,畢竟是本王在眾人麵前留下了她,又是一個寡婦,還是個出名的寡婦,我走了不合適……”
他決定留下來看熱鬧了。
“寡婦?”蕭伯鸞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咬得字正腔圓:“殿下不認得她,我卻是再熟悉不過。她就是那個田小菱。”
田小菱?申小菱有些錯亂。
“那個田小菱?是——”明王也皺起了眉頭。
“對,就是那個嫁入我蕭家三年,四年前,她自請下堂,拿著休書,變賣嫁妝,連夜出門,再無音訊的田氏小菱。”
“她是田氏?!”明王難以置信。
“這位大人,可是認錯了人?”申小菱喊道。
蕭伯鸞再掃了一眼前這個婦人:鵝蛋長臉,兩彎細眉,一雙丹鳳眼懇切地望著自己,麵孔逐漸蒼白,嘴唇緊緊抿著,不發一語,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認錯?你不是田小菱還能是誰?”他十分篤定。
“大人,您定是認錯人了!”申小菱向前邁了一步,“您可仔細認認。”她仰起頭瞪著眼睛看向蕭伯鸞。
“你,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蕭伯鸞站了起來,步步緊逼——
“你右臂有一處指甲蓋大小的胎記”
“你的左腿膝蓋受過傷,還有一塊白色的疤痕。”
她的身體,他了如指掌,這根本就是一種羞辱。與無異。
可申小菱並未察覺。
這個人說的分毫不差!整件事來得太突然!這個人太可怕!
怎麽辦?她掐住了有些顫抖的嘴唇,手也跟著顫抖起來。
申小菱的慌亂被蕭伯鸞看得清清楚楚,隻差最後一擊。
“你的左腳……”他掛上一抹譏笑。“怎麽,還要我說下去嗎?”
她的左腳掌心有一顆朱砂痣。這個人居然也知道!
申小菱腿軟軟地有些站不住,向後退了兩步,搖頭再搖頭。試圖辯白:“可……可民婦姓申,並不姓田……”
“田…申…”蕭伯鸞冷笑道:“你是自覺熬出了頭了?”
“不!不是!不對!”衣袖之下,她的指甲掐進了掌心,悄悄握成了拳頭。
不能退縮。
來這裏三年了,不止一次想過如遇見識得自己相貌的人,自己該如何應對。
準備過多次的台詞就在心頭,申小菱鬆開了指甲,挺直了身子。
她,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