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九月十八, 秋色盎然,踏著灰蒙蒙的晨光, 顧沅步入了秦州的地界。


  若不是去沙洲必經秦州, 她是萬萬不願踏入秦州的——


  文明晏被裴元徹外派到秦州為長史,雖她隻是路過,但能避免牽扯上關係, 還是能躲就躲。


  顧風見她舍棄秦州城平坦筆直的官道, 選擇繞路走崎嶇不平的鄉路,雖有些不理解, 但姑娘的命令, 他也不敢違抗, 聽令便是。


  “姑娘, 再往前十裏, 有個吳家鎮, 咱們到那裏歇歇腳,趕了這麽久的路,馬兒也得吃些草料。”


  顧風拿著鞭子坐在馬車前, 這馬車是他們在襄州買的, 顧沅實在暈船嚴重, 身體吃不消, 他們就從水路改為陸路, 雖說慢了些, 但好歹可以遮風擋雨, 夜裏也不用再尋破廟,或是住在林間。


  顧沅掀開藏藍色車簾往外看了眼,溫聲應道, “好, 你安排便是。”


  將車簾放下,她重新在馬車裏坐好。


  這馬車自然比不得從前的馬車寬敞華麗,但顧風買的時候,還細心的買了個軟枕和一條厚羊皮毯子,有這些她在馬車裏也能舒服些。


  馬車裏放了兩個大包袱,一個是她的,一個是顧風的,這一路往西走,天氣越發寒冷,他們路上購置了些厚點的衣裳,又多備了幹糧,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大水囊,幾包蜜餞點心。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功夫,馬車外頭漸漸熱鬧起來。


  顧沅掀開簾子往外瞅了眼,問顧風,“是到了鎮上麽?”


  顧風答,“是。前頭有間食館。”


  秦州地處西北,民風彪悍粗獷,小鎮上來人來往,熱鬧非凡,隨處可見扯著大嗓門賣貨拉生意的。


  在那間小食館停下,顧沅先找了張桌子點菜,顧風則是拉著馬車到一旁,給店小二塞了些錢,讓他去給馬準備草料。


  北邊大都吃麵食,顧沅點了兩大碗臊子麵,兩碗酒糟甜湯,又點了一大盆燉肉,幾個胡麻餅。


  等顧風那邊安排好,這邊熱氣騰騰的吃食也端上了桌。


  倆人都是一副尋常百姓打扮,顧沅裝扮起農婦越發熟練,經過幾次妝麵調整,也愈發顯得自然,不會像最開始那般醜得突兀。


  “這胡麻餅烤得不錯,焦脆酥香,等會兒走的時候,咱多買幾個,路上餓了吃。”


  聞言,顧風抬眼看去,就見顧沅將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慢條斯理的吃著。


  縱然她荊釵布襦,一張臉也畫得黑黃,可舉手投足間的清雅氣質卻難以掩飾。


  顧風斂眸,低低的“嗯”了一聲,悶頭吃餅,不敢再多看。


  顧沅也習慣他的悶性子,繼續吃自己的餅,心裏則暗暗盤算著,如今已到秦州,按照這樣的行進速度,估計再過十五日,就能到達沙洲。


  等到了沙洲,她先花錢搞定戶籍,再選個好地段買個宅子,不需要太大,兩進兩出就夠了。


  她打算在院子兩邊開出花圃,種各種花兒,後院也開出一片空地來,右邊種些日常吃的蔬菜和尋常草藥,左邊種些果樹,像是梨樹、桃樹、柿子樹、枇杷樹之類的,這樣一年四季都有新鮮的果子吃。


  至於奴仆,她打算去牙行買四個,兩個婢子伺候她起居,一個煮飯婆子,一個幹雜活的勞役。


  等過幾個月她肚子大了,再請個經驗老到的婆子在家陪著,孩子生下後,還得尋個奶娘照顧著……


  至於顧風……


  顧沅抬頭看了眼對麵內斂寡言的男人,眸光清澈,帶著感激。


  若顧風願意留在沙洲,那就當她的管家,她給他發工錢,還給他錢娶媳婦,買一間房子、幾畝地,雖沒有榮華富貴,但也富足閑適。


  若他不願意留在沙洲,那等他回到哥哥身邊,她就寫一封信,讓哥哥好好嘉獎他,給他尋個一官半職的。


  顧沅這邊正暢想著未來美好新生活,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喊叫聲。


  “還跑,看你還跑到哪裏去——”


  “來人啊,快給我追,一定把那個小賤人給抓住!”


  “快快快!!把她給我捆起來!”


  思緒被打斷,顧沅抬眼,順著聲音往街邊看去。


  隻見前頭不遠處,一夥人手拿棍棒繩子,凶神惡煞的追著一個小女孩。


  那女孩穿著一襲紅嫁衣,模樣不算出挑,頂多清秀,瞧著十四歲上下,麵黃肌瘦,瘋了一般往前跑著,邊跑邊哭,“救命,誰來救救我,求求你們了——”


  她這般喊著,可是路邊的人紛紛讓到一旁,沒人攔她的道,卻也沒人對她伸出援手。


  原本鮮活的百姓,像是一瞬間變得麻木般,一個個站在路邊,看著這女孩被人抓住,被死死地壓在地上,捆豬玀一般捆起來。


  眼前的場景變得灰暗,隻有女孩身上那抹紅嫁衣醒目,醒目的有些刺眼。


  看著這一幕,顧沅瞠目結舌。


  一旁端上臊子麵的店小二搖著頭,歎息道,“唉,可憐啊,要是有下輩子,千萬別再投錯胎了。”


  顧沅疑惑的問,“這姑娘是誰,這些人又是什麽回事?為何要抓她?她穿著嫁衣,是要嫁人嗎?”


  “兩位客官是外地的,不知道咱這的事。這女孩啊叫招娣,是鎮上吳老賴家的女兒,剛滿十三。這女孩命苦喲,她爹吳老賴不是個東西,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招娣她娘生下她後,實在忍受不了吳老賴,就跟野男人跑了,留下招娣這麽個小姑娘。”


  店小二道,“吳老賴也不管這個女兒,還是街坊鄰居見她可憐,一人施舍點,好歹是活下一條命來。等招娣五歲,就開始煮飯洗衣,七歲多就到處找些散活兒,賺兩個饅頭錢,眼見著日子稍微好過些,這吳老賴又娶了個新女人,是個從窯子裏出來的,客官您說,這後媽能有幾個是好的?”


  聽到這裏,顧沅眸光閃動。


  想到前世,她撐不下去,一時服了毒,求了解脫……卻留下了延兒。


  那時,延兒才五歲,小小一個孩子,就沒了娘親。


  也不知道裴元徹後來有沒有再立皇後,不管立沒立,在後宮那種煙波詭譎,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她的延兒能過得好麽?


  顧沅的心像是被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揪住,愧疚湧遍全身。


  她實在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母親。


  她對不起她的兩個孩子。


  店小二那邊繼續講著,“那窯姐兒對招娣是百般挑剔,打罵簡直成了家常便飯,吳老賴自也不管這個女兒,由著窯姐兒打去。唉,招娣臉上幾乎每隔幾日就青一塊腫一塊的,這樣當人後娘,這窯姐兒也不怕遭報應!”


  顧沅看了眼街上的動靜,“那這又是怎麽回事?”


  店小二道,“唉,咱們吳家鎮最近不太平,西邊那風鳴山邪門得很,又是野狼下山咬人,又是山崩塌方的,死了四十多個人咧。府城請來的道士說,是山神發怒了,要降禍給吳家鎮,得給山神進貢,平息怒火。幾個村子的裏正湊在一起一合計,決定獻祭……道士又說,若進貢童女給山神當媳婦,效果更好……”


  顧沅倒吸一口涼氣,“所以,這個女孩被選中了?”


  “也不是選的,是吳老賴和那窯姐兒一合計,十兩銀子把她給賣了。咱們秦州雖重男輕女,但這又不是災年的,尋常人家也沒必要為了十兩銀,就送著女兒去死啊。哪家幹出這事,背後還不得被人唾沫星子淹死……就這吳老賴和這窯姐兒,一對不要臉的玩意兒湊在一起,就是可憐了招娣這個孩子,多懂事一姑娘啊……命不好,唉……”


  店小二搖著頭,“這要送上山了,估計……要被狼給活活吃了。”


  顧沅心頭大駭,再次看向路中間。


  隻見那女孩已經被麻繩緊緊捆住,砧板上的魚一般,動彈不得。


  因著人瘦,她那雙眼睛顯得格外的大。


  此刻,她眼眸中滿是無助和迷茫,還有無邊的恐慌。


  看著這樣小的姑娘,顧沅蹙起眉,語氣帶著憤懣,“就沒人管的麽?”


  店小二擺擺手,喟歎道,“這誰敢管,鎮上的事。再說也花了銀兩給她爹媽,人爹媽都願意,旁人又能說啥。”


  “官府呢?官府也不管?這可是一條人命!而且本朝不是明令禁止活祭的麽?”


  “啊?客官你是記差了吧?朝廷有這條規定麽?”店小二一臉困惑。


  顧沅一怔,就見顧風也有些詫異的看向她。


  她懵了一瞬,旋即恍然記起,是了,禁止活祭是裴元徹登基後才立下的律法。


  裴元徹剛登基,就廢除了妃嬪、宮人等陪葬製度,還頒布法令,大淵朝各地禁止用活人祭祀,違令則斬立決,九族流放千裏。


  現在還是順濟帝當朝,隻是年限太近,她給記混了——


  明年的這個時候,裴元徹就該登基了,若按照法令,這位招娣小姑娘就不用死了。


  這般想來,裴元徹……雖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夫君,但的確是個不錯的皇帝。


  “我一下子記混了。”顧沅隨口解釋了一句。


  好在又有客人進店,店小二忙轉身去招待了。


  眼見著那小姑娘被那些大漢抓回去,顧沅擰起眉頭,麵色沉沉,心情也很是不好。


  顧風放下筷子,看向顧沅,“姑娘想救那個女孩麽?”


  顧沅扯出一個艱澀的笑,“若能救,自然是想救的。可我現在不是太子妃,也不是侯府嫡女。我就一個普通的民婦,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裏能幫她……”


  這個時候,她忽然意識到權勢的好處。


  若她還是太子妃,隻要一句話,就能救下那姑娘的命,可現在,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無辜的性命去死,毫無辦法。


  她胸口悶悶的,這種無能為力感,實在太難受。


  顧風沉默片刻,抬眼道,“要救的話,也不是沒辦法……”


  顧沅眼前一亮,“你有辦法?”


  “等村民將她送上山了,屬下潛上山,將她救下來,到時候送去別地。店小二說她七歲就自己找活幹,可見離了那對黑心腸的爹媽,她自個兒能活得更好。”


  顧風說罷,看向顧沅,“就是可能會耽誤一日功夫,影響我們趕路的行程。”


  顧沅忙道,“沒事,一日而已,能救一條性命,簡直太劃算。”


  反正這一路上因著她的肚子,走走停停,行程已經算很慢的了,晚一日早一日也沒多大影響。


  顧風點頭,“好。”


  見顧沅烏黑的眸子盯著他,顧風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問,“姑娘為何這般看屬下?”


  顧沅淺淺笑道,“我開始一直覺得你冷冰冰的,不像是愛管閑事的。”


  顧風一怔,垂下眼眸。


  安靜半晌,他忽然低低道,“這個小女孩,讓屬下想起小時候的一個表姐。表姐很好,小時候有糖,會分給我吃。她家裏也有個後娘,為了給她弟弟湊彩禮,就把我表姐賣給了一個老屠夫換錢……老屠夫喝醉酒就打人,怪我表姐生不出兒子,把我表姐打的身上沒一塊好肉。”


  顧沅睫毛輕顫,小心翼翼問,“後來呢。”


  “後來,表姐被那畜生活活打死了,死得時候,渾身都是血。”


  顧風咬牙,拳頭握緊,骨節都泛著白。


  可惜那個時候他還小,若是他有能力,他一定宰了那個畜生!

  顧沅根據顧風的描述腦補了一下,就覺得無比窒息,若是親眼目睹,那肯定更讓人崩潰。


  “你,節哀。”她低聲道。


  “所以今日遇著這事,屬下想幫一把。”


  顧沅鄭重點頭,黑眸漆黑又堅定,“嗯,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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