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翌日, 冬日暖陽高照,純淨和煦。


  辰正時分, 顧風套了馬車, 留王媽、虎子看家,小春小冬與顧沅同坐馬車,一起往城西的普渡寺而去。


  冬日的普渡寺依舊香火旺盛, 寺廟前三道門的香爐都插滿了大小不一的香燭, 青煙繚繞,空氣中都是煙熏火燎之味。


  褐色僧袍的小和尚拿著大掃帚掃雪, 見有馬車在寺門停下, 微微一彎腰, 讓到一側。


  小春小冬麻溜的下了車, 一左一右攙扶著顧沅。


  為了符合寡婦的身份, 顧沅往日的打扮都很素淨, 出門更是選擇低調、暗色的裝束。今日她依舊梳著個簡單的矮髻,頭上簪了兩枚銀簪,身上穿著石青色滾花狸毛長襖, 頭戴著帷帽。


  怕她冷, 小春遞上葵花紋銅沉手, 小冬給她披了件暗紫色羽紗麵大氅, 顧風適時遞上一柄擋雪的傘。


  見他們這般體貼, 顧沅心裏湧起一陣暖意, 柔柔笑道, “你們也不用這般仔細我,我也不是一點凍都扛不住的。好了,咱們進去吧。”


  顧風在外守著馬車, 小冬和小春隨著顧沅一道踏進廟裏。


  上香、拜佛。


  摘下帷帽, 顧沅跪在淺黃色蒲團上,看著上首低眉垂目的菩薩,誠心三叩首後,雙手合十,閉眼默念道,“請菩薩保佑我腹中孩子平安康健,保佑我能順利生產……”


  她本來還想請菩薩保佑她能在肅州安安心心的過日子,但考慮到願望太多,萬一菩薩覺得她貪心呢?


  想了想,她還是沒再多說,恭恭敬敬奉上三炷香,便站起身來。


  一旁添香燭的小和尚問她,“女施主不求簽麽?”


  顧沅看了一眼桌上擺著的簽筒,思忖片刻,又重新跪在蒲團上,求起簽來。


  一百零八根竹簽在簽筒裏晃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啪嗒——”


  一根竹簽落了地。


  小春眼尖,一眼看到上頭的字,歡喜的叫道,“夫人,是上上簽!”


  顧沅撿起那根簽,看到上頭刻著的上上簽時,臉龐也露出溫和的笑意來。


  須臾,小和尚引著她去解簽處。


  一百零三簽,上上簽,簽文上書:曆盡青山穩路來,此身方喜出塵埃,一聲霹靂生頭角,直上青雲到瑤台。[1]

  那解簽的是個中年灰袍和尚,看過簽文後,抬眼打量了顧沅兩眼,問道,“不知女施主要問什麽?”


  顧沅有禮問道,“師父,我想問問我腹中胎兒出生後,能否無病無災、順遂平安過一生?”


  灰袍和尚目露詫異,“問孩子?”


  顧沅的身形本就嬌小纖瘦,冬日穿得又厚實,將那微凸的肚子遮得半點看不出來。


  “是,我已有五月身孕了。”顧沅頷首道。


  見灰袍和尚的眼神有些複雜,她蹙起眉,疑惑道,“師父,可是有何不妥?”


  灰袍和尚搖了搖頭,又眯著眼瞧了那簽文一遍,不住點頭道,“好簽,好簽呐。女施主你腹中麟兒注定不凡,非富即貴,隻要你悉心培養,日後定能出人頭地,幹出一番了不得的大事業,拜將封侯,直達天聽,青史留名也未可知啊。”


  聞言,顧沅胸腔裏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幾分。


  拜將封侯,直達天聽。


  換一個角度思考,難道她腹中的孩子,以後會回長安、進朝廷當官入仕?

  若那時裴元徹還是皇帝,到時候父子相見,萬一認出來了……


  頓時,她的心情有些一言難盡。


  將那張簽文折好放入了荷包中,顧沅稍緩心神,詢問著小和尚,“不知貴寺如何供奉長明燈?”


  “夫人要供長明燈?”小和尚很是熱情的引著路,“那您隨小僧來,小僧帶您去找掌事師兄。”


  “有勞小師父了。”


  顧沅主仆前腳剛離開解簽處,後腳,一道婀娜的豔色身影便走了過來,坐在了顧沅剛才坐的位置上。


  “師父,我要解簽。”


  纖纖玉指將一枚竹簽放在了老舊的桌案上。


  灰袍和尚淡淡掃了一眼,側身撕下一張簽文,遞給對麵珠光寶氣的年輕婦人,“八十六簽,中簽。”


  那年輕婦人接過簽文掃了一眼,一臉失落般,歎口氣,“唉,這簽文看起來不太好啊……師父,剛才那位夫人抽得是什麽簽啊?我看她身旁丫鬟都一臉歡喜,想來是頂好的簽文吧。”


  灰袍和尚點頭道,“是,那位夫人求了個極好的上上簽。”


  年輕婦人好奇追問,“那她問的什麽,姻緣,家宅,還是家裏人的前程?”


  “那位夫人要做母親了,是替她腹中胎兒求的簽。”


  “孩子?!”年輕婦人忽然驚叫一聲。


  這一聲有些突兀,不僅是灰袍和尚,就連身旁其他香客都看了過來。


  年輕婦人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訕訕笑了笑,解釋道,“那位夫人看起來很年輕,且她的身形,半點看不出是懷了身孕的,所以我才有些詫異。”


  頓了頓,她又朝前俯身,追問,“那她孩子的簽文是怎樣的?”


  灰袍和尚臉色稍沉,覺得這婦人未免好奇心太重。


  雖說平日裏那些七姑八婆的也愛問閑事,但市井百姓嘛,忙碌營生之餘也沒什麽娛樂,說些閑話倒也能理解。可眼前這婦人瞧著氣質不凡,就算不是高門出來的,身份也應當不低,怎的也與市井婦人一般喜歡打聽閑事?

  灰袍和尚垂下眼,語氣平淡道,“女施主若是要解簽,請把簽文給貧道過目。”


  年輕婦人眼見在他這問不出什麽話了,就將簽文遞給他,漫不經心的聽了兩句解析後,就往一側的功德箱裏丟了一塊碎銀,起身離開了。


  ……


  交完兩盞燈三年的燈油錢,負責長明燈的和尚手執朱筆,蘸了墨,問顧沅,“不知夫人是為何人點燈,姓甚名誰,籍貫,年齡……”


  顧沅纖長的睫毛輕輕顫了下,手指握緊懷中暖爐,沉吟許久,才低低道,“一盞寫個宣,天子宣室的宣。另一盞寫個延,延續的延。其他的,便不用了……”


  和尚聽後,抬眼看向她,見她眉目間滿是鬱色,也不多問,按照她所說的寫了。


  兩盞燈點燃,在這滿室熒輝中,宛若璀璨星河裏的兩顆小小星子。


  顧沅靜靜地站著,盯著這兩盞燈看了許久,也不知道想起什麽,她眼中隱約泛起淚光。


  小春和小冬對視一眼,等了等,見時辰差不多,低聲提醒道,“夫人,咱們回去吧,站久了容易著涼。”


  如夢初醒般,顧沅抬起手,輕輕按了下眼角,鼻音有些重的“嗯”了一聲。


  轉身對和尚一欠身,“有勞師父了。”


  和尚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道,“夫人客氣。”


  從這處佛堂離開,顧沅主仆直接出門,往馬車走去。


  小春最後一個鑽進車裏,放下簾子前,念叨了一句,“這天色比開始又暗了些,夜裏怕是又要落雪了。”


  給倆孩子點了長明燈,了卻一樁心事,顧沅輕鬆不少,聽到小春這話,也掀簾看了眼窗外的天。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2]”她輕輕念道。


  小春和小冬,“……?”


  愣了愣,兩婢老實巴交的問道,“夫人想飲酒了麽?可王媽說過,有身孕不能飲酒的。””


  顧沅朝她們眨了下眼,笑道,“不喝酒,我酒量不行,三杯就倒。不過這樣下雪的天氣,最適合吃羊肉鍋子。昨日虎子不是買了銅鍋回來麽,今晚正好用上。嗯,熱騰騰的羊肉湯配咱們院子後的新鮮菘菜,滋味應當鮮美極了。”


  “好欸,有羊肉鍋子吃了!”


  “夫人,您真是太好了,奴婢要一直留在您身邊,一輩子伺候您。”


  “我也是,我也是!”


  聽到車裏傳來歡聲笑語,顧風趕著車,那張一向嚴肅的臉龐也露出一抹笑意來。


  他輕輕拍了拍馬身,低聲道:好夥計,咱好好趕路,回去後也給你喂頓飽的。


  …………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潔白的雪花伴隨著凜冽寒風吹下。


  一輛朱輪華蓋馬車停在街邊,車簾掀開小小一角,背後是一雙滿是陰毒的眼眸。


  不會認錯的,她不會認錯的。


  那個女人,就是顧沅!


  車上身著桃粉色錦緞長襖的年輕婦人緊捏著車窗,因著太過用力,光潔的指甲都摳下一塊紅漆來。


  這年輕婦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周家一頂小轎抬出長安,遠遠嫁到肅州為填房的周明緲。


  自四個月前,在慈恩大長公主府上出了那等醜事,她的人生就被毀了,毀得一塌糊塗。


  若不是周夫人攔著,周明緲怕是要被周侍郎活活打死。


  後來,一向深居簡出的周老夫人給了她兩條路——


  第一,她絞了頭發,去庵裏當姑子,從此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第二條路,嫁去隴西。周老夫人娘家有一偏房侄子,名喚褚振方,在隴西肅州擔任正六品司馬,年紀三十八,前年喪妻,家中嫡子庶子都有,現下嫡長子和嫡女都到了要嫁娶的年紀,需要一個當家主母操持。


  當時聽到周老夫人給出的這兩個選擇時,周明緲氣的渾身發抖,“這叫什麽出路?那褚振方都三十八了,與我父親相當的年紀,我嫁給他?等他兒子娶了媳婦進門,哪裏還有我的一席之地?”


  祖母隻轉動著手中佛珠,冷淡道,“他的條件是一般,可如今你聲名狼狽,莫說長安,就是這周邊幾個州府,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你出的那些醜事,哪家還敢聘你當正頭娘子?你能怪誰,要怪就怪你自己……”


  或許覺得這話太直白傷人,她又補充道,“你也別淨想差處,想點好的。你嫁去肅州,山高水遠的,沒人知道你在長安的這些事,你也能重新做人。再者,你嫁過去可是正頭娘子,雖是填房,但也是能進他們家祖墳,享他們家香火的,總比當妾侍強。”


  祖母這般想法,父親母親以及兄長,也都覺得這是個好出路,紛紛來勸她。


  周明緲隻覺得心徹底涼了。


  最終,權衡利弊,她還是嫁了過來——


  不論怎樣,她也不想將這一輩子葬送在尼姑庵裏,她周明緲才不要那般蹉跎一生!

  她相信隻要她不放棄,總有機會再回長安的。


  比如,此刻。


  周明緲眯起眼眸,陰鬱的視線宛若沿著樹幹緩緩爬行的毒蛇,盯著街對麵那扇兩進兩出的院子,滿是怨毒。


  這不就是她的機會麽?

  雖不知顧沅為何會出現在肅州,或許是被裴元徹厭棄,或是其他什麽原因,那些都不重要——


  現在重要的是,顧沅的肚子裏有孩子。


  看她方才下車時腹部微微突出的弧度,起碼也得四個月以上,所以這孩子,八成是裴元徹的種。


  周明緲唇邊揚起一抹陰惻惻的笑。


  這可真是上天都在幫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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