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景陽看著麵前的男人, 呆了好一會兒,直到被那隻寬厚有力的大手扶起, 方才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恐懼、無助、委屈, 如開了閘的洪水一瞬間爆發。
她“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把抱住跟前的男人,嗚嗚罵道, “原來是你來了, 那你幹嘛不早點出聲啊……嚇…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裴元齊的人來了!”
謝綸微怔, 垂下眼眸, 看著懷中哭的稀裏嘩啦的小公主, 她的鼻子都哭得紅通通的, 再無之前的嬌蠻模樣, 就像隻找到倚靠的小奶貓, 明明口口聲聲埋怨著,卻怪可愛的。
遲疑片刻,他動作僵硬的抬起手, 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慰著, “是臣的錯, 臣來遲了, 讓公主受驚了。”
崔皇後掀簾進來, 瞧見這一幕, 忍不住扭過臉,重重的咳了兩聲。
聽到這咳聲,景陽也回過神來, 她仰頭看了看男人近在咫尺的下頜, 再看自己環抱住男人的雙手,登時臉上一陣發燙,忙不迭推開他。
“我、我……冒犯了。”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抽噎道,“我不是故意的。”
謝綸的視線落在她泛紅的耳尖上,低低一笑,“不冒犯。”
說著,又朝她伸手,嗓音溫潤,“臣扶公主出來。”
景陽此刻不再恐懼,膽子又回來了,瀟灑的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能出來的。”
她雙手提著裙擺,直接從箱子裏跨了出來,麵頰紅紅的看了謝綸一眼後,便朝著崔皇後跑去,關切道,“母後,你沒事吧?”
崔皇後的目光在景陽和謝綸之間流轉了兩圈,眸中劃過一抹詫異。
之前隻當謝綸是為了籠絡東宮,便打著對景陽負責的名號求了賜婚。可現在看來,這謝綸好像對景陽是有幾分情意在裏頭的?
沒想到隴西有名的煞星,竟然喜歡景陽這種類型。嘖,這兩人湊一起,也不知道日後國公府會是個什麽情況。
崔皇後緩步上前,朝謝綸點了下頭,客氣問道,“謝國公,你怎麽會在長安?外頭是你們隴西的兵吧。”
謝綸恭謹的將裴元徹去隴西借兵之事說了遍,又道,“逆賊裴元齊已經伏誅,皇後娘娘與公主大可安心。”
景陽睜大了眼,滿是詫異,“他已經死了?那我皇兄呢,我皇兄贏了是吧?”
謝綸頷首,笑道,“太子是天命所歸。”
“太好了!”景陽一顆心總算放鬆下來,臉上滿是喜色,急忙問著,“那我皇兄呢?他這會兒在哪,我要去跟他道賀!”
謝綸答道,“太子命臣來東宮接應皇後娘娘與公主,他出宮去接太子妃了。”
崔皇後和景陽皆是一驚,“太子妃?”
謝綸點點頭,“太子妃就在城外五十裏的鬆陽驛站。”
景陽麵露疑惑,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嘟囔道,“這奇怪了,皇嫂不是在揚州養病麽,你又說皇兄去隴西找你借兵,一南一北的……”
崔皇後是知道背後實情的,抬手理了一下景陽的鬢發,淡淡道,“好了,你皇兄把太子妃接回來是件好事。現下宮中總算安穩下來,你也好幾日沒睡好了,先回宮洗漱歇息吧。”
謝綸拱手道,“臣送公主。”
景陽愣了愣,對他道,“不用麻煩你,後宮內苑外男不能隨意走動,我自己回去就行。”
謝綸麵不改色,隻一雙黑眸定定的看向她,輕聲道,“從此出門,一路上還有許多屍體沒來得及收拾,唯恐屍首形狀可怖嚇著公主……”
景陽的表情一下子僵了,一想到出門走兩步就是死屍,她咽了咽口水,忙道,“那……那你送送我吧。”
謝綸揚唇輕笑,“臣遵命。”
……
日頭高懸,將大地照的明亮,積雪靜悄悄的消融,顯露出一地狼藉。
一輛輛載滿屍首的板車從宮門運去亂葬崗,大冬日裏野狗們也得以飽餐一頓。
內侍們井然有序的打掃著兵亂後的皇宮,一盆盆水將凝固的鮮血衝盡,就連地磚裏的血跡也擦得幹幹淨淨。
在忙忙碌碌中,皇宮又漸漸變成那莊嚴肅穆、華麗輝煌的模樣。
……
鬆陽驛內,顧沅在屋裏坐了一整天。
從天還沒亮謝綸帶兵離開開始,她便一直清醒著,睡也睡不著,一顆心恨不得跟著飛去長安城,總好過一個人在這提心吊膽。
“主子,奴婢扶您出去走走吧?”小春彎腰道。
“不了,懶得動。”
顧沅搖頭,又看了眼窗外,隻見遠方的天布滿彩霞,宛若打翻了胭脂碟,色彩斑斕,穠麗又熱烈。那一輪明亮的太陽逐漸下降,由明亮的金色變成暖融融的橘紅色,與連綿起伏的群山形成一幅唯美的畫卷。
她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小春答道,“已經過了申時。”
顧沅輕抿唇瓣,小聲感歎了一句,“真快,一天就過去了。”又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針線,繡了一整天,正兒八經卻沒繡多少,她總是忍不住分神。
她一會兒想,謝綸帶了那麽多兵過去,他們應該會贏吧?可這都一天過去了,怎的還沒半點消息傳來?難道還沒打完?
過一會兒又想,應當打完了罷,五皇子就算再能耐,手上統共也就那麽些兵力,小小長安城哪裏夠他們打個兩三天。那邊之所以還沒消息來,或許是裴元徹還有許多重要事情處理,暫時無暇顧及她這邊。
胡思亂想了半晌,她輕搖了下腦袋,試圖集中精神去將手中的小帽子繡完。
針還沒落兩下,忽的,她聽到一陣馬蹄聲。
她一怔,旋即又輕輕的“啊”了一聲。
小春忙看去,緊張的問,“主子您怎麽了?”
顧沅瞥了一眼食指指腹上冒出的小血珠,搖頭輕聲道,“不小心紮了一下,無礙。”
她放下手中針線,伸長脖子朝窗外看去,“小春,你有聽到馬蹄聲麽?是不是有人來了?”
“奴婢去看看。”
小春快步走到靠路邊的窗戶,踮起腳往外看了看,當看到遠處趕來的一隊騎兵時,眼前一亮,語氣中也透著歡喜,“主子,是有人來了!看那樣子,是太子爺的兵將!”
聽到這話,顧沅心跳驀得快了兩拍,可很快就平靜下來,垂下眼眸,淡淡的“哦”了一聲。
他贏了就成。
隻要是他上位,永平候府和張家、盧家、文家,都能平平安安的,若換做五皇子上位,這幾家都要遭殃。
耳聽得那馬蹄聲越來越近,顧沅伸手摸了摸肚子,精致的眉眼間滿是溫軟,輕聲道,“小家夥,咱們要回去了。你記住,長安是咱們的家,那兒有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還有你舅父、舅母,還有你的兩位姨姨,他們要是見著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就算跑得再遠,她生於長安、長於長安,對長安的感情是其他地方無可比擬的。
一想到再過不久就能回去見到家人,顧沅情緒激動,心口也湧動著一陣暖意。
不多時,門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顧沅眉心微動,她一邊穿鞋起身,一邊想著,或許這個時候她應該跟他說兩句祝賀的話?怎麽說他登上皇位,對她也是利大於弊的。
她正斟酌著恭賀的詞匯,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冷風灌進來。
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闊步走了過來,踩在木地板上哢嚓哢嚓作響。
顧沅緩緩站起身來,抬眼朝著門外看去,當看到來人時,她整個人怔在原地,大腦有一瞬間空白。
“沅沅!”
來人一身鎧甲,風塵仆仆,並不是裴元徹,而是半年未見的顧渠。
伴隨著這一聲喚,顧沅也怔怔的回過神來,不知為何她心底劃過一抹失落,隨後才是無邊的歡喜。
看著自家兄長熟悉又親切的臉龐,顧沅鼻子一酸,眼眶也紅了,快步走過去,哽咽著喚道,“哥哥!”
顧渠上下打量了一番妹妹,她挽著墜馬髻,穿著件玉蘭色長襖,臉蛋兒似乎圓了些,氣色瞧著不錯,也不知是不是有身孕的緣故,她的氣質看起來比之前成熟不少,給人的感覺也愈發端莊大氣。
視線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顧渠摸了摸鼻子,笑道,“這就是我大外甥吧!好家夥,之前雖然聽顧風說過你有身孕了,但乍一看到你這個樣子,為兄還有些怪不適應的。”
顧沅含著淚,笑道,“是,已經六個月了。”
頓了頓,她又往他身後望了望,輕聲問,“哥哥,怎麽是你來接我了?”
說到這裏,顧渠的表情一僵。
顧沅見他神色,以為他誤會了,忙解釋道,“哥哥來接我,我自是很歡喜的。”
顧渠點點頭,神色依舊沉重,扯了下嘴角,“是太子殿下派我來接你的。”
顧沅輕輕的哦了一聲,長睫微垂,遮住眼底的情緒,“他這會兒應該很忙吧。”
須臾,她又揚起笑臉,笑吟吟的對顧渠道,“你來接我再好不過了,我可想你了,還想父親母親,他們一切可好?你一路過來也辛苦,咱們先坐著喝杯茶歇一歇再出發。”
她往榻邊走去,又叫小春小冬去沏茶。
轉頭見顧渠還站在原地,顧沅笑道,“哥哥還站著作甚,過來坐吧。”
見妹妹眉眼含笑,顧渠卻笑不出來,站在原地,腳步猶如千斤重一般。
“哥哥?”顧沅瞧出些不對勁來,兩道柳眉蹙起,疑惑道,“你這是怎麽了?”
顧渠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沒,沒事。”
他在她對麵坐下,不一會兒,小春小冬就捧了糕點茶水進來。
顧沅給他沏茶,又問他家中的情況。
顧渠似有心事,隻言簡意賅的說了句“都好”,端起茶杯就往嘴裏送。
“茶還燙的!”顧沅驚呼。
“咳咳咳……”
顧渠連忙朝地呸了兩聲,舌頭燙的發紅,眉頭擰得更緊了。
顧沅立刻遞了塊帕子過去,又讓小春去弄涼水來。
“沒事沒事。”顧渠窘迫的擺擺手。
顧沅眸光沉靜,直勾勾的看向他,“哥哥,你怎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可別瞞著我。”
聞言,顧渠目光有些閃躲。
顧沅見狀,心裏咯噔一下,俯身上前,緊張道,“到底怎麽了?”
顧渠呼吸粗重,手握成拳,糾結了好半晌,最終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粗聲粗氣道,“不管了,這事我瞞不住,這叫我怎麽瞞著你!抗旨不遵就抗旨不遵吧,我也認了!”
顧沅一頭霧水,雙手捏緊了桌邊。
顧渠迎上她的目光,板著一張臉,神色極其肅穆,又帶著幾分不忍,“沅沅,你…你做好心理準備……這事,太子殿下讓我瞞著你的……”
“瞞著我?”顧沅蹙眉,“他又想做什麽?難道是父親母親出事了?”
“不是。”
顧渠搖頭,語氣沉重,艱難開口,“是太子……他受了重傷。太子本來是要出城接你的,哪知五皇子的餘黨賊心不死,竟然朝著咱們府上來了。那支箭本來是朝著父親來的,可殿下他竟然……竟然替父親擋下了這一箭。”
麵對顧沅震驚的眼神,顧渠滿臉慚愧,緊握的拳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恨恨道,“我沒用,我愧為人子,我當時離得太遠,一時趕不及。殿下,殿下他千金之軀,卻能這般……我們顧家欠他一個大恩!”
顧渠一閉上眼,腦中就忍不住浮現那驚險的場景。
太子生生挨了一箭,鮮血染紅了甲胄,倒地後,臉色慘白慘白的,卻還不忘交代他,“太子妃還在驛站等著孤接她,你去接她,別讓她擔心太久。還有,別跟她說孤受傷的事,沒得影響她的心情……把她接到侯府住,想辦法瞞著她……”
想到那場景,顧渠眼眶也不禁酸脹,滿腹慚愧。
他表情凝重的看向顧沅,語氣哀戚,“他還說,他答應你會護住你想護的人,他沒食言。”
顧沅心頭猛然一震,手腕顫抖,杯盞中的茶水傾灑出一些。
稍燙的茶水落在指尖,她的喉嚨有些發緊,胸口也一陣發悶。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靜止了,耳邊隻重複著那一句“他沒食言”。
恍惚間,她想起幾日前裴元徹離開時的場景——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她,“你別怕,孤會留下充足的精兵保護你。”
她說她不怕。
他依舊看著她,似是再等她說些什麽。
她知道他在期待些什麽,可她沒說,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失落,末了,語帶無奈的說,“你放心,孤會護著永平侯府,還有你關心的雲忠伯府和禦史府……”
她想護住的,他都護住了。
就因為她沒有對他說一句“你也要保重,平安歸來”,他便這般不顧性命麽?
他是不是還沾沾自喜,覺得他沒食言。
沒食言,哪裏沒食言?他不是說了,要她等著,他會親自迎她回去的麽。
騙子,騙子。
強裝鎮定的將茶杯放好,她抬頭看向顧渠,雖盡量保持著平靜,可嗓音依舊帶著掩飾不住的顫音,“那一箭…很嚴重麽?”
顧渠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扭過臉,嗓音低啞,“箭雖傷在腹部,可……箭上有劇毒。”
劇毒。
顧沅怔住,臉上的淡定表情再也繃不住。
一時間,一種極其複雜又強烈的情緒湧遍全身,胸口像是壓了無數巨石般,悶的她快喘不過氣來,她隻得用力而急促的呼吸著。
屋內變得格外安靜,隻有窗外寒風呼嘯聲。
倏然,她猛地站起身來,死死地咬著唇,眼眶泛紅,“回去,立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