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青龍穀口
郊外的小酒館今日也關了門。兩人細看,隻見前麵小樹林中枝落草伏,的確是有大批人馬來過的樣子。
“看來官兵真的來過。”顧世忠麵帶憂色,加快腳步往前,不多時,已聽得前麵傳來兵刃相交之聲。
兩人忙伏低。“是官兵。”君黎道,“和姐姐他們。”
兩夥人看上去交手時間已經不短。顧笑夢、程方愈等所帶的青龍教諸人多不是庸手;官兵靠著人多,將一眾人圍住,但也占不到什麽便宜。
見一時沒什麽危險,兩人心中稍安,也不急上前幫忙。隻聽顧世忠暗歎道:“有此一役,青龍教算是與朝廷交了惡,恐怕再也不能安然獨霸皖南一地。”
“如此興師動眾,總不會真的隻是——隻是為了找程公子?”君黎道。“程公子沒可能得罪過什麽皇親國戚吧?”
見顧世忠默默不語,君黎又道:“是不是朝廷有心打壓江湖教派?想來想去,此事也像是找了個借口,忽然就來尋青龍教麻煩——但我仍是想不通,義父昨日還說,青龍教在這一帶坐大,倒令此地少有江湖門派生事,反成了官府與朝廷倚仗的一處力量。那——就算朝廷要給江湖諸派來個下馬威,也不該挑青龍教開刀啊!”
顧世忠仍是不語。君黎心中起疑,“義父?”
顧世忠眼神卻看著別處,緩緩道:“君黎,你問的這些,義父也答不出來,隻知,當年青龍教消滅朱雀山莊,聲名鼎盛之時,教主曾有過很大的野心,不甘僅居於這徽州一地;朝堂之間也知曉他名頭,臨安府清河郡王張俊曾帶人馬來過徽州,趁著一次青龍教與其他門派相鬥虛弱之機,準備有所動作。教主無暇旁顧,派你姐夫出麵去拖延張俊——也算你姐夫厲害,不但單憑唇舌之利便盡消張俊疑慮,還將火引去了對頭那裏,結果變成青龍教借了朝中力量,平定了這皖南一帶。張俊退回臨安之後,你姐夫一直力勸教主不要再輕舉妄動,因為他最清楚,當初他在張俊麵前演的那出戲,隻騙得過當時,其實經不起細思,難說什麽時候這清河郡王回過神來,便知上了當,受了利用,那時恐怕就休想再這麽僥幸完身而退了。教主也便聽了他的,暫將勢力收在淮南二路。後來因為情況有變,便張俊死後,教主也無心再行東擴,便此也安穩了十幾年——若要給如今這情形找理由,除非就是張俊一黨為了昔年的事情卷土重來,想清算舊賬。”
說起這“清河郡王張俊”,君黎雖沒去過臨安卻也知道,昔年在高宗趙構麵前論受寵,張俊可一點不輸於丞相秦檜,退了將職後,得了個“清河郡王”在臨安養老,委實也算是大紅人了。如今天子趙昚當時仍為太子,對他倒並不待見。
“這也不對吧?”君黎皺眉。“張俊死了那麽多年,那一幹受寵的朝臣幾乎都已不在,況如今天子也換了人,就算還有舊黨,手裏哪來兵?以天子名義借口追拿程公子,就更不可能了。”
顧世忠嗯了一聲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口氣卻顯得有些含糊。
君黎看著他表情,忽然想起早上在程家問起程平的事情時,一開始也遇到的是這般含糊表情,心下道,是了,他們都不知道姐姐已經將程公子身世告知過我,才不欲直言,但義父這表情——眼下我們分明是在說青龍教,說張俊,他何須含糊?難道這事情的關鍵之處,竟還是在程公子的身上?若是這樣——義父方才說的那段往事,也並非全貌,甚至並非事實也說不定吧?
他心裏想著,目光卻始終看著穀口打鬥,隻見勝負久也難分,暗感奇怪道:“穀中怎麽沒人出來幫忙?淩公子人也不在。看來……”
便抬頭:“義父,還是幫他們速戰速決為好,穀中多半還另有官兵。”
顧世忠也已準備出手,便點了點頭,一握腰間之劍,縱身上前,雙足踏風,喝的一聲,便落入人群。隻見他須發斑白,但一劍出擊便如猛虎出山,當者膽寒。
程方愈正自為三四人糾纏,顧世忠一衝之下,有兩人便徑直跌了開去。程方愈先一怔,驚喜道:“老爺子怎也來了!”顧世忠哼了一聲,揚聲道:“任誰敢動青龍教,也須先問過老夫!”
見來了強援,對方頭目一聲令下,率人倏然退開丈餘,仍是在眾人周圍圍了個圈。
“爹!”顧笑夢也一閃身到了父親身側,壓低聲音道,“您是見到無意了?”
“我見到他了。”君黎的聲音自後傳來。
“君黎,你怎麽也……”
“官府的人來家裏找麻煩,我們覺得青龍穀情況可能比原本想象更不妙,所以趕來看看。”
顧笑夢嗯了一聲。“我們先合力解決這些人,我再與你們細說。”
“顧老爺子,你可確定要替青龍教出頭,與我們為敵?”隻聽對方有人提氣說話。君黎抬目隻見這人四十來歲年紀,手上不過一把普通樸刀,但看衣著,應是這夥人之長。
“……王副尉?”顧世忠口氣忽異,似乎與他相識。“怎麽竟是你?”
王副尉抬袖,抹一把頰邊的血,冷笑道:“上頭說我對徽州熟,這事兒能不派我回來?顧爺,這事兒與您老也不相幹,是否看在往日交情上,別讓小弟難做?”
“王副尉,這話倒該我說。”顧世忠道。“既是你帶的隊,那便給老夫個麵子,別讓老夫為難才好!”
“老爺子你……”王副尉麵色卻更為難了,苦笑道,“若真是我帶隊也便罷了,我是跟著京裏的張大人來的,他剛剛帶人去城裏搜查,留我在此守住穀口,你們這麽大一撥人要是進去了,我恐擔不起那責任。”
“憑你這些人,攔得住我們?”顧世忠便不悅。“老夫也是為你著想,若你不肯叫人退開,就別怪我動手了!”
王副尉心知如今是落了下風,麵色微微扭曲,隔了一會兒,方抬手下令道:“各隊向東退後一裏,就地坐下待命!”
程方愈皺了眉頭道:“老爺子,放他們走了,外麵援兵回來,豈不是麻煩。”
“王副尉算是熟人,應不至於。如今還是去穀中看看要緊。”顧世忠說著便要先走。
“老爺子……既如此,您還是別涉險了,我們去就足夠。”程方愈往前一攔。
顧世忠看了他一眼——“程左使的意思是說,我顧姓之人,不配進這青龍穀?”
“不是——我沒這意思。”程方愈隻得道。“您還不知道我的立場麽?隻是這事情要是反讓您染了一身腥,便劃不來了。既然那王副尉與老爺子有交情,眼下抽身還算不上太晚。”
“哼,我顧世忠是為什麽來的?抽身?既然來了,又怎可能抽身!”
“老爺子……”程方愈欲言又止,似乎心有不忍。他何嚐不知顧世忠在徽州苦心經營十幾年,隻不過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而隻消青龍教主招一招手讓他回去,恐怕要他放下什麽都行。如今青龍教陷入險境,若顧世忠此舉能讓教主拓跋孤有一分改變心意的可能,他又怎麽肯放棄。
“好了,我們走吧。”程方愈低頭,話語沉,卻無力。
入穀不遠,竟已見倒臥數人。君黎心中一提,看那裝束,應該正是青龍教眾。
程方愈略加檢視,站起身來,表情已是黯然加凝重,道:“應是他們守在穀口,未虞會遭了偷襲。我看這凶手手段殘忍,這幾個人都是被一把扣斷了咽喉,當時便已斷氣。對手之中,好像有手勁非常之高手。”
再走幾步,隻見又有幾具屍體。君黎也算見過好幾次死人,但這些人死得淒慘,鮮血塗地,他隻覺心裏懸空了似的難受,頭皮亦是一陣陣發麻,雙手握緊了烏劍,咬唇不語。這幾具屍體之後是一長段路的鮮血滴落,或滲於發灰的土地,或凝於被踩踏過的草葉,形成了淅淅瀝瀝、曲曲彎彎的一行兩行,想是傷者前行。
順著血跡抬頭望,卻隻是瑟瑟空風,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