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天都絕境
那一本已經看到爛熟的劍譜,真正的應用真的不多,但是在最最危急的時候,君黎還是毫不猶豫地回想起淩厲曾這樣形容過那一招:
“……尤其有一個凶招,在動手前,要將全身的氣力聚集起來,甚至要讓內息數倍於平時的運轉,力求一招致命,這之後我變成怎樣虛弱都沒關係了。……”
當自己內息數倍於平時的運轉時,自己的眼、耳、心、手,都會變得極快,而對手的動作就會顯得極慢。君黎已經沒有選擇,無論這一招能不能徹底擊敗馬斯,他都必須耗盡自己所有的力氣而為!
在眾人看來,這一切隻是電光石火的瞬間——馬斯的動作就已經沒人看得清,更沒有人看清君黎是什麽時候、怎樣出的招——這瞬間過後,隻聽馬斯怪吼一聲,那狼奔豕突的整個身體頓住了,咽喉上一個小洞,忽然汩汩流出血來!
但與此同時,君黎身體陡然脫力,也再按捺不住洶湧泛上的毒意侵蝕,一口鮮血突如箭一般衝出口腔,噴在地麵。他低頭去看,那血也已經變了顏色,紅得鮮豔,一點都不真實。
他用手中劍支地才勉強站立。這是他第一次用這一個“凶招”,就算沒有中毒,這一式也已經將他身體抽空。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此刻的感覺竟是渾身劇痛,痛到要散了下去,便一刻都不能多忍。
可是馬斯中此一劍在喉,竟然未死,一雙眼睛看著君黎,麵上的表情竟然是種愈發嗜血的詭異。隻聽他忽然狂笑,那“哈哈,哈哈”之聲,在場聞之無不變色。
“我想起來了……”隻聽馬斯聲音梟然。“我認得你!嘿嘿,你竟然沒死,你竟然還沒死!”
君黎身體無法動彈,神智卻還清醒,一顆心沉了下去。這一凶招,淩厲從沒準許自己用,也許是知道自己還力所不逮。他也說過,這一招過後,“如果對方未死,你就要死了”!
隻聽下麵的喊聲已經此起彼伏。眾人當然不曉得君黎此刻已極為虛弱,接近廢人一個,沈鳳鳴這邊的喊聲更是高漲,便有帶著哭腔的聲音高喊道:“殺了他!快殺了馬斯,給沈大哥報仇!”
君黎心裏一驚。“給沈大哥報仇”?沈鳳鳴他……難道已經……?
他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見一群人圍著沈鳳鳴,有好幾個仍在邊抹眼淚邊喊著“沈大哥”。他腦中忽然湧上來一大片空白,也不知一時間是什麽樣的感覺——沈鳳鳴那一句“我死了,你才準上來”在耳邊嗡嗡作響,讓他心裏忽一陣發痛。
沈鳳鳴,他應該算不上是個好人,但至少,他也許本可以不必死的。他本可以讓自己、讓別人先上場的。他……甚至本可以不必來趟這趟幾乎是必輸的渾水。
可是,他竟死了。與自己無關嗎?有關嗎?他真的說不上來。畢竟,這是在自己的麵前,眼睜睜看著的一切;畢竟,在這十幾天,他們是同一陣營——雖然他從未承認過。
他隻知道自己原以為再無力握緊的拳頭不自覺又握緊了。身體依然痛楚,但不知為何,周身忽然湧起一股氣息——就如那日在避讓淩厲的第一百招時一樣,是那種,激得他要長嘯出聲的氣息。也許這是種悲痛吧——是種隻有在悲痛時才會湧出的力量,是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
他忍著身體劇痛,抬劍,指向馬斯,冷冷道:“認出我了是麽?好好記著是誰殺了你!”
馬斯顯然受傷也已重,卻仍笑得癲狂,怪聲道:“想殺我?哼,你殺不了我,就憑你,殺不了我!”
隻見他忽一個竄身,竟越過君黎頭頂,向山頂而去。連君黎都一怔,不明白若他還有如此餘力,又為什麽不對自己出手。
他便也轉身,卻隻見馬斯已極快地竄至沒影。但這天都峰就此一條道,君黎拖著身體也便追上去,張弓長也未料今日之事大出意料之外,雙足一頓尾隨而去,下麵的人更加忍不住,都一擁而來,擠著搶著要上去看,連坐在高處的寧大人都已探頭探腦,可惜已然是看不見。
君黎在接近峰頂處才見馬斯身形,隻見他已一瘸一拐過了那人稱“鯽魚背”的極險處,一個轉身,獰笑道,小子,有本事過來。
今日落雨,“鯽魚背”上滑不沾腳,君黎猜得出若自己追過去,馬斯定會在半途襲擊自己,而那時恐怕稍一不慎,就要跌落這萬丈深穀了。
他便停留在這一端,冷冷地看著這個自己這輩子第一個決意要取性命的仇家。馬斯捂著胸口,想來那毒掌終究是很不好受;咽喉處的劍創雖然看著不大,但血並未停,越流越多,看著幾乎有些恐怖。君黎分明記得自己這一劍刺到很深,而馬斯非但未死,還興奮非常,原本似乎對中毒未解有些顧忌的表情也一概消失了。
果然是個怪物。他心裏想著,這卻也是種對自己深深的嘲諷和憐憫和哀歎。這麽多人都命喪在這個怪物手中,這樣的人早該死了,早該有人來殺了,卻容他活到今日。若與他同歸於盡便能除去他,我又猶豫什麽呢?
他一咬牙,身體騰空,便向前踩出。馬斯詭然一笑,雙手一張,爪帶陰風,便也向這險處迎來。兩側都是空空山穀,一人站立尚且危險,兩人爭鬥,自然步步驚心,但馬斯似乎猶有餘力說話,隻聽他挑釁道:“嘿嘿,小子,你可不是第一個來找我報仇的,但必定也不是最後一個死在我手裏的。”
“當然不是最後一個死在你手裏的,因為你根本殺不了他!”後麵已經有追上來的人嘶聲喊著,“湘君兄,殺了他,殺了他給沈大哥報仇啊!”
這個時候聽到人叫自己“湘君”,原該是哭笑不得的稱謂,但心裏竟然有點悲戚。現在自己動作已經很滯重,馬斯強弩之末卻仍然目帶精光,好像隨時準備著擇機噬己。君黎心中苦笑,想著算了吧,我又何必苦苦支撐,原也想好與他一同墜下這萬丈深穀,報了義父的血仇,也不算枉了這條性命。
主意已定,他忽然左臂一抬,準備硬生生受馬斯一掌,一纏住了他手臂就拖著往下跳。眼見馬斯手掌已經抬起,那一掌剛剛擊至,忽地一口濁血噴出,吐了君黎滿胸。隻聽他狂叫了一聲,原本精光暴射的雙目隻一瞬時就黯熄下去,但手猶自用力,似要用最後的力氣拖住君黎手腕。
君黎隻覺手腕幾乎要斷了般的痛,而馬斯身體搖搖欲倒,像隨時就要拖得他一起墜入那萬丈深穀。眾人齊聲驚呼,但在場這許多人,誰敢來阻上一阻?誰又有這個本事來阻上一阻?
便是這將倒未倒之際,君黎右腕忽被一個人抓住。他不及細看是誰,先借力保持平衡,才回過頭來。
——“單先鋒?”
得知他在場時,他從未想過單疾泉會對自己有任何幫助——因為,第一,他應該根本猜不到這個鬥笠下的人會是自己;第二,他應該根本不願出手幫自己,尤其是,青龍教隻來了他一個人,他絕對不會想因此得罪了黑竹會。
張弓長麵上果然已經露出不滿之色,勉強道:“四哥,你說了不插手,怎麽……”
“我不插手,他們兩個都死了,你的金牌殺手算誰的?”單疾泉並沒回頭,隻將君黎先拉回平地。
馬斯也已經借力回來,一離了“鯽魚背”,他右手仍未放鬆君黎,左手卻立刻屈指成爪,便襲向君黎半轉未轉的胸口。
但君黎隻是一轉身——那始終在右手未曾鬆開的長劍,便這一轉身,深深沒入沒頭沒腦撲來的馬斯胸口——連君黎自己都嚇了一跳,以至於鬆開了劍柄,向後退了兩步。他沒殺過人。他終究沒殺過人。而這一次明明白白的一種“殺死他了”的直覺籠罩下來,讓他一時間,真的不知是該欣喜還是……還是……恐懼。
馬斯的手終於鬆開了,他人慢慢軟倒,委頓到了地麵,血更加汩汩地流出,整個天都峰上,一時間靜謐一片。
其實並不是靜謐的,因為雨還在下。就算是毛毛雨,下得久了,也會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它的聲音,細密卻揮之不去。
便有人蹲下檢視馬斯身體,隔一會兒才慢慢起身,顫著聲音道:“死……死了……”
君黎已然完全虛脫,長劍既已脫手,他最後一分依托似也消失,身體晃了晃,也向地下摔去。
那宣布之人咽了口唾沫,忽然高聲道:“還有沒有哪一位要上台挑戰?”
一時人群裏轟然一響。君黎已經暈迷,這個時候上台挑戰,豈不是不戰而勝?這種好事也會有?馬斯那一夥的銀牌殺手還有好幾個沒上過場,但是礙於方才一戰的慘烈,一時間也都不敢吱聲。
宣布之人似乎十分著急,暗使眼色。便終於有一人站起來道:“我來。”
“不要臉!”這一邊便有人罵出口來。
“哼,不服氣你們也可以上來試試啊。”那人迥然無愧,上來見了君黎倒在地上,手中亮出短槍,便向這毫無還手之力的身體刺去。
“住手!”便有人亮出兵器攔他,一時兩邊便要混戰起來。
“夠了!”張弓長忽地喝道。“你們還把我這大哥放在眼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