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許家祠堂
張庭最大的失誤,也許便是沒有調弓箭手前來接應。他也不擅暗器——縱然有一些暗青子,哪裏夠得到這樣距離。隻見無意翻身爬上了船,那船隨後愈行愈遠,完全追之不上。
這邊幾艘小船上,雙方剩餘人手還在苦戰,但沒了程平,再是苦戰還有什麽意義?
無意稍作休息,便來幫著操船,刺刺和程平也站在艙外眺望。
不說話,是因為心裏難過到了極點,誰也說不出話。
——如果君黎為此而喪生,那麽他們的平安,也會是種自欺欺人的罪愆。隻是,如今可以做的,除了眺望,也隻能是相信了。
“向叔叔會救他的。”程平憋了半天才說出句話來。原是想安慰,卻立刻知道還不如不說,因為,刺刺那張越發沒有血色的臉,寫滿了她摒在心底的懼怕。
三人在靠岸後用事先準備的衣物、材料作了草草的改扮。這也是事先說好的。為防引起注意,一旦救到程平,就分散了悄悄上路,會合的地方,在此地向西一百二十裏的一個小村落。
徽州固然在正南,但料想徑直前去,張庭必預料得到,會在途中設法攔截;東麵又是臨安的方向,自然隻有向西繞了。
到約定之時,約定之地,那個道士,他真的能來嗎?沒人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單無意忽道:“大哥,你跟刺刺先走吧,我還是到江邊等等看。”
“無意?”
“我曉得你們也擔心,但我們肯定不能都留下,你還是以不暴露行蹤為要。現在江南傳的還是捉我們兩個的消息,刺刺是女孩子,若有事情反而比較方便出麵,這裏我留著看看吧。實在不行,我也會跟上來的。”
程平想一想道:“那你一定別誤了會合的時間,最晚後日晚上,一定得到了。”
無意嗯了一聲,“刺刺,你照顧好大哥。”
刺刺隻是沉默地點點頭。
如果可以,她也想留在這裏等君黎的消息。但無意的安排,大概已經是最好的一種了。
與程平沿小徑往西行——在青龍穀,他們並肩而行的日子可不要太多。程平本來是個有點靦腆內向之人,但與這個妹妹在一起卻一貫開懷。隻是如今連她都愁眉不展,他當然更加沉鬱了。
但他也沒說。縱然再是心懷歉意,那些“都怪我”“都是因為我”“是我連累你們”之類的言語,他料想說出來,也已不能改變此刻情形的分毫。
因為寒毒還不算痊愈,兩人也不敢趕得太急,挑著小路走,到了約定的小村落,已是第三天的近午。據說這是許山的老家,約好的地方是近些年新修起來的許家祠堂。
祠堂門口正有三四人在刷馬,見到程平和刺刺,大喜向裏喊道:“來了來了。”許山聞言忙迎了出來,喜道:“就差你們了。總算到了。”一頓,“無意呢?”
“他沒跟我們一起。”程平道。
“向叔叔和君黎哥也在了?”刺刺卻沒等得許山應出後麵一句就已搶話。許山說“就差你們了”,這意思該是說他們已經平安抵達了吧?
“我們早到了。”君黎正從裏麵走出來,到門口,朝她一笑。“你真慢啊。”
刺刺見他麵色微蒼,稍缺血色,但人卻安然無恙,淺笑依舊,不知怎的眼圈就一紅,這兩天抑得死死的情緒盡數都爆發了出來,撲上去就哭道:“還笑,害我擔心了那麽多天!”
君黎可不擅這樣場麵,被這女孩兒毫不顧忌地當著眾人麵撲到胸口哭,又不敢退,更不能抱,隻能將兩手抬了,無辜地看向左右。不過眾人都是曉得刺刺這性格的,畢竟平安重逢是好事,這時候也便隻微笑而已。隻有向琉昱又一皺眉,便欲將刺刺拉開,不無不悅地低聲道:“成何體統。”
刺刺也聽見了。她曉得自己這樣不妥,但那又怎樣——橫豎又沒外人,還不興激動之下發泄一番情緒麽?當下便白了向琉昱一眼,道:“我自找舅舅哭啊,你管得著?”
但這也是心情大好之下才能說得出來的話,眾人一聽,隻是哄笑。向琉昱沒辦法,隻得道:“刺刺喲,大家都看著的。”
刺刺才抹臉笑起來,抬眼看看君黎。他臉上還擺著無辜的表情,蒼白卻不知為何都像退去了,反添上了幾分淡淡血色。
消停了,一眾人坐下,刺刺才不無後怕,道:“那天看你應該傷得很重啊,怎麽沒事?”
向琉昱哼道:“我也以為他必是傷得很重了,紮到水裏找他,他沉得真叫一個深,好不容易追上了,誰料他根本沒昏,自己轉身又遊走了。”
君黎隻好解釋道:“我那時受傷之下,顧不上周圍,沒注意向前輩下水來找我。”
“可是張庭的掌力,就算是向叔叔也沒法輕易捱下的,你卻正麵受了他一掌,怎麽現在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
“向前輩後來有替我療傷。”君黎道。
“他受的力,一多半到了程公子身上,自己隻吃到一些。”向琉昱道。
“借力轉力……?但這該要有很深的內功底子才做得到,他……君黎哥,你怎麽可能?你不會是……瞞著我們什麽吧?”
“我哪有什麽瞞著你們的,隻是道家所學中本來就講究納外界之氣為己用,我借他的力,然後化為自己所需之力,其實也不過是道家常用法門之一。”
刺刺有點將信將疑,君黎又道:“你記得金牌之牆那陣法嗎?隻要算準方位,就連死物都可借地利傷人,何況我一個活人。隻消將周身也看作一個八卦陣,那麽調整陣法位置,讓力從哪一門入又換從哪一門出,也便都不難了。”
“這個聽來有點意思。”向琉昱道。“有點像……夏家那小子所學。是吧,刺刺?”
刺刺聽他說到“夏家那小子”,嘴角稍稍一撇,嗯了一聲。君黎心頭卻一動,道:“夏家的誰?”
“夏大公子夏琝啊,明年說不定就是咱家姑爺了,對不對?”向琉昱看著刺刺哈哈笑起來。
“不要亂說!”刺刺嘟嘴道。“我可一點沒打算嫁他!”
“聘禮都上了門——你道你爹是隨便收人禮的?依我看那小子也不錯,家世先不說,對你可算是一見傾心,死心塌地的了。”
“但是……我還在給外公守孝呢,怎麽能嫁人?”刺刺似乎生了氣。“我不要說這個了。”
君黎便一直看著她。聽到這樣的消息,原是不奇怪。夏琝喜歡刺刺,在臨安與他偶遇的那一次,就猜也夠猜出來了,隻是他從沒深究,從沒細想,也不覺得要放在心上。但看現在眾人的樣子,夏琝提親的事情應該已是早就公開的了。
心裏竟然還是沒什麽波瀾——也許“提親”“成親”這樣的字眼於他來說究竟是另個世界的東西,自己是永遠不可能沾上一點邊的。
當然也沒人會覺得他在這件事中要有什麽角色。隻聽向琉昱又笑向刺刺道:“好好,這事兒等你回去了自己跟你爹商議。嗯,話說回來,道士,你說的這門運力法門,也沒那麽簡單,夏家莊莊主夫人浸淫道學數十年,才有所悟,將道學與夏家劍法相合,創出一路‘八卦劍’,我看夏大公子使過,其心法路數便與你方才說的相似。”
“是麽……那倒巧,我也是前一段重看師父留下的一些道學之書,才僥幸悟到,必比不上夏夫人所創。”君黎道。“所以這次還是受了點傷。虧得向前輩搭救。”
向琉昱咳了一聲。固然他是替君黎療了療傷,但是君黎傷得比他預想的輕得多,也沒花多少力氣。那日聽他解釋說先前有一段時間習慣在水中練氣,因此中掌之後沉入水中,借水之流動促自身氣息之流動,已經又將傷勢消化不少。向琉昱心裏將信將疑。他不曉得道家本講究天人合一,君黎自從在淩厲的提醒下重新研讀了老道長留下的典籍之後,已經很不自覺地在武學之中借用這些原理。先前的步法相克,這次的借力轉力和沉水療傷都是如此。
不過他也已不敢輕視君黎,加之的確也是靠了他才救出人來,便道:“總之——我們等無意來了,便要回青龍穀去,你要不要同行?我稟明教主,看他是不是能容你在穀中把傷養妥了再說,也省得這個時候你在外麵拋頭露臉,必會成為張庭對付的目標。”
“喂,這可不行。”刺刺先站起來道。“他又不是青龍教的人,教主不會容他進穀的。”
向琉昱未料刺刺會先反對,倒是一遲疑,君黎已道:“是啊,我不便去那裏。回頭我還是自己上路吧。”
“君黎哥,我不是——我不是不讓你去,是青龍教原本就有禁令。”刺刺道。“你過來,我跟你仔細解釋。”
她便站起,先走去了一邊。眾人也不知她有什麽緣故要特特與他私下解釋,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便未在意。君黎便跟她過去,她壓低了聲音才道:“你忘啦,我之前說過,要是大哥救出來了,你要幫我逃走的。可千萬別去青龍穀,我去了就出不來了!”
“你這麽不想回家?”君黎皺眉道。
“你剛剛也聽到了,那個夏琝,他提了親,要娶我,可是我還不想嫁人!”
“你若真不想嫁,就跟你爹娘說,他們總不能逼你。逃走算是什麽辦法呢?白白害得他們擔心。”
“我也不是沒說過,可是爹就是不聽,還收了人家彩禮,要不然我也不會下定決心一個人跑出來啊。他要真擔心我,那也該知道自己錯了吧?等他回頭把這門親事退了,我才原諒他,才回去的。”
君黎苦笑,心道你這不是為難我,我哪有本事帶你逃跑,再說,真幫了你,你家裏人還有夏家豈不是都要恨死我了,我怎麽辦?
刺刺見他猶豫不決,不滿道:“你不幫,我回去就把你哭了什麽的事情統統告訴我娘!”
“……刺刺,我們先前不是說好不翻舊賬?”
“我們是說好的啊,我還早就跟你說好要你幫我逃走呢,現在你反悔,那我也反悔咯。”
“但我可沒答應要……”
“算我求你了,君黎哥。”刺刺的聲音變得更楚楚可憐。“我隻要這次能脫身就好了,離開這裏之後,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不會再強你所難。就這一次,行不行?”
君黎有點啞然。幫還是不幫?若現在有一枚銅錢在空中拋著,自己會希望它落下一個什麽樣的結果?
“好了。”他沒辦法地垂下眼睛。“從來抵不過你。”
刺刺咬著唇,臉上已經露出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