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 孤身犯禁
出了外麵,見那來請的太監似很受尊敬,想是侍奉的主子威信不低。他人還沒有秋葵高,一見她之下,不由抬頭,從頭到腳地將她打量一番。
若是平日,秋葵被人這樣看幾眼,早就給了人好看。但如今卻隻能咬牙忍著,隻聽那太監高聲道:“扶美人兒上轎!”
秋葵就這樣坐著轎子,一邊想要凝聚起心神,一邊卻終究有些六神無主,就這樣被送到了朱雀的府中。還未完全準備好的情形下,這種感覺似乎是糾集了受辱、驚怕、猜疑和一切心神不寧,就與那日在小客棧裏遭了沈鳳鳴羞辱之後一動也不能動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毫無辦法”,就是這四個字。那時覺得生不如死,此時難道又不是?可是……卻“毫無辦法”,隻能聽天由命地等待。
此刻心裏,忽然竟會那麽想看到君黎,就如那一日在絕望之中看見他推門進來,那種永難言喻,也永難忘懷的心中巨動。便隻那一眼見到他,她曉得,所有的不安便都消退,所有的壞處,他都會一力承擔過去。
再是喜歡罵他無用,但偏偏就是他,會讓自己覺得心有所依。若此刻也能看見他,若能得到他一個哪怕隻是眼神的安慰,一個如何行事的提示,自己這顆心大概也就會安定了吧。可是如今,他又在哪裏?
當然不能怪他。他應該是被叫去議事了,不可能知道自己已忽然被朱雀叫去;他的計劃,是晚上才開始。
她知道,這一次,他不會來了,隻有自己。
君黎和刺刺的確是被叫去議事了。這倒也不是什麽太正式嚴肅的場麵,禮部幾名負責大典的官員和幾名喜歡張羅此事的皇親陪著三皇子恭王,穿著便服,坐得倒是閑散適意,內容也是大多為閑聊,反正大典事項幾已完備,那所謂討吉利的事宜,也不過是錦上添花。
除了君黎和刺刺,另外還有六七個道人,昨日也見過,都一起受了恭王府的賞賜。若非想著先前沒見得著秋葵有些鬱鬱,君黎恐怕也會與他們一起交談甚歡。
忽聽外麵有人高唱道:“夏大人到——”
好幾人離座站起,一人便笑道:“夏錚這次遲到,倒看看有什麽法子罰他。”
隻見夏錚進來,向幾名皇親與官員互相施禮。君黎等一眾道人也站起向他行禮,眼神微動時看見他身邊,夏琝也跟著一起來了。
刺刺已經精心改扮,此刻倒不擔心;反是君黎不想與他朝麵,也便盡量避開他視線。不料是夏錚的視線投在臉上——許多年前,當他尚幼,他們曾有一會,蒙夏錚見贈過那個劍穗。如今故人重逢,他心頭不自覺一熱,但夏錚恐怕也未必認出了他,或許隻是覺得有些眼緣,而目光稍作了逗留而已。
這目光一相接,還是引起了夏琝的注意。隻聽他哈哈一笑,上前道:“你這道士果然在此,我還怕你不敢出現呢——倒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夏錚已斥他在眾人麵前失禮,但幾名皇親不知內情,便都笑道:“夏大人緊張什麽,大公子有什麽好消息要說,大家一起聽聽看就是。”
夏琝嘿嘿一笑道:“諸位大人想必都記得這位道長推舉進來的那位叫秋葵的姑娘吧,那位姑娘的美貌與才情,得了不少讚譽,咱們朱大人也有所耳聞,所以方才已經派人將她請去了。——道長,這可是喜事,被朱大人看上的人,日後定必前途大好,您也可以跟著沾光了!”
君黎臉色已變,上前兩步便道:“此話當真?她被朱雀——朱大人請走了?”
何止是他,在座眾人的麵色也微微一變。縱然再是不明內情,誰又聽不出這夏琝語帶譏誚,與這道士似乎有些宿怨;而誰又不曉得朱雀是什麽樣的人,便在座皇親,大多也未敢得罪了他。如今宮裏早也傳言恐怕恭王不準備當真收側妃了,朱雀明日要將十六人一一見過。而那個最得讚譽的秋葵竟今天就先被朱雀要去,說不準正是夏琝父子從中搞的鬼。眾人麵麵相覷,雖然一時惋惜這樣美人要犧牲在朱雀手裏,眼下的情境,於他們卻終歸隻是看戲。
夏琝左右早有人上來,將欲上前的君黎攔開。隻聽夏琝仍譏笑道:“道長高明啊,看來在下的確是輸了,道長很快就要‘飛黃騰達’,到時別忘了提攜小弟一把才是?”
君黎原本對他的言語還有存疑,但目光及處,夏錚似乎也是默認的態度,心中大懼,咬牙道:“各位大人,失陪!”便向外衝出。
這般退席卻是前所未有,席間已有人露出不悅之色。夏琝審時度勢,喝道:“大膽道士,不識抬舉,恭王在此召會,豈容你來去自如!”便喝左右道,“將這二人拿下!”
君黎卻已憂心如焚。千算萬算,竟算不到朱雀會提前發難。若真讓秋葵落到了朱雀手裏,其他一切事情還有什麽意義?縱然救了程平,縱然拿到了五十弦琴——丟了秋葵的清白,又對得起誰?
他此刻心裏也便隻一個念頭——對,那卦上說,有人相伴,她便可安然無虞。希望還來得及——縱然私自離席要是死罪,我也不能在此刻讓秋葵落單,否則,我雖死何贖!
他拉著刺刺,施展開十成的步法便欲衝出重圍,但內城崗哨眾多,便一發令,多處皆動。君黎曉得這一次事情已鬧大,無論如何要無幸,好在已知道朱雀府邸的位置,便盡快到那裏,若能救得了秋葵,旁事又有何懼;唯一的隻是怕連累刺刺,不過見刺刺的眼神,他也知道,便算自己不這樣衝出來,她聽到這種事,也必會衝出去救秋葵了。
奔跑間與刺刺都是左衝右突,困難非常。他見夏琝也在後指揮眾人,心頭忽閃。對了,讓刺刺隨著自己衝這重重守衛,最後去麵對朱雀,倒不如……
他忽然一抬手,將刺刺頭上道帽一揭,又將她發髻一扯,刺刺滿頭烏發忽然便披落下來。她一怔,道:“君黎哥,你……”
猛然回頭,正看到夏琝,她忽明白君黎心中所想,急道:“我不要,我跟你去!”
君黎卻已經鬆開了她手,刺刺分神之下,瞬時被幾名守衛利刃加身,隻聽君黎遠去間喊道:“夏公子,你總不會連刺刺都不放過吧!”
夏琝一怔停步,轉望已被押住的這個小道士。她長發正飄著,那一雙他朝思暮想的眼睛裏已經急得流出淚來。他兩步走近去,抬手,就著這淚水到她臉上一抹——易容脫落,將她臉都抹得花了。
他望著她,竟呆住,不知所措。
一般的守衛自然並非君黎的對手,但一路過去人數眾多,靠近朱雀府邸時,他也已受了傷,手裏握著奪來的劍,也顧不得許多,猶自拚殺衝突。但還未到府門口,他已聽到府中傳來琴音。
秋葵。她若還在彈琴,想來目前還無事。君黎心中一鬆,沒料傷口受琴音一激,忽然大痛,暗道不好。她在用魔音——倒不是擔心自己會受魔音所害,而是——她難道竟想用魔音去對付朱雀?她這點功力,遇到朱雀還不是自受其害麽!
他心裏又大急,眼見周圍追兵似乎也受了魔音所噬,已十分遲緩,他咬了牙提劍就向朱雀府中闖去。
秋葵沒有帶琴來,可朱雀有琴。
秋葵來的時候,也有人在撫琴。撫琴的不是朱雀,是他隨身一名琴妓,遠遠聽得,也覺琴聲悠揚,技藝不凡。
她已在這一路上定下了心來。既來之,則安之。也許——事情也不一定有多麽糟糕,也許這朱雀偏愛琴音,聽人說起自己曾談過琴曲,所以叫自己來。
忽然卻又黯然。他愛琴音,是因為白師姐嗎?可是,他卻並不曾好好對待她吧?似他這樣的人,又怎配愛琴?
她深吸一口氣,拿出自己一貫的優雅與冷靜,踏入這內城裏也許是最最危險之人的府第。愈往裏,人卻愈少,就連接自己過來的那太監,都在第二道門之後退卻了。
再往裏,是第三道門。門開著,看起來是個很大的房間,隻是隔著屏風,見不得裏麵情形。秋葵聽得出來,裏麵的琴音有了一絲顫抖,像是緊張之下的失誤。隨後是又一處閃失;又一處;……。
才聽到有男子聲音歎道:“你退下。”
那琴妓如蒙大赦,樂聲止歇,一陣衣衫悉悉索索聲似乎是站起,又慌慌走出,看到秋葵立在外麵,忙忙一躬,道:“見過姑娘。”隨即匆匆離去。
秋葵站立未動。聽朱雀的聲音,他就在這裏,人不在遠,但此刻,卻半分那日的殺氣也感覺不到。
原來,殺氣也是這樣收放自如的東西。
隻聽朱雀又道:“你進來吧。”
秋葵斂衽而入。貌選、才選這幾日,是很教過宮中禮儀的。朱雀雖然不是皇族子弟,卻是大內第一人,秋葵無論如何不敢輕慢。
一進屋,越過屏風,已看到朱雀獨自斜坐於榻上,旁邊竟無一人隨侍。那榻在房間最裏,略顯陰暗,而這房間起碼有五丈之深,那一具未取走的琴,卻放在秋葵如今右手邊的角落,顯然,適才琴妓是坐在這最遠的地方為他撫琴。
榻上帷簾低垂,秋葵還看不清他樣貌,未敢硬看,低頭行禮道:“見過朱大人。”
朱雀卻把簾子微微掀開少許。他遠遠地看見了落在明處的她。這個女子,身姿纖盈,落落有致,五官也是如描似削,而這樣靜站著的樣子,說是柳有些太柔,說是鬆有些太硬;說是菊有些太清,說是蘭又像太濃。
對了,這挺拔高潔,夭夭灼立著的,該正是那西湖夏日的荷花一般吧?朱雀像是在心裏找到一個恰當的比對,才將簾子又垂下,微笑開口道:“‘秋葵’這名字太委屈你了,我看你倒該改叫‘夏荷’為好。”
秋葵不明他話中之意,隻道:“多謝朱大人賜名,不敢當。”
“我這兩日總聽人說起宮中來了你這一號人物,貌美難描,又彈了一手好琴。今日下午有暇,就派人將姑娘請了來,陪我消遣消遣寂寞。你且將屋角那琴拿過來,到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