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焰中灰燼
“《湘君》……”婁千杉喃喃道。“果然很好聽……”
她口中這般說著,卻明白知道心裏已經湧起了一陣發狂一般的嫉妒。她真的好嫉妒,嫉妒秋葵擁有的一切。我們不是一樣恨沈鳳鳴的麽?可他怎麽卻竟會喜歡了你!
“你沒事吧?坐我這裏吧。要是覺得好聽,我再唱給你聽。”秋葵扶她坐下。
婁千杉恍如在夢地點點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點頭。這曲子愈是好聽,就愈是如同一把尖刀,那樣插進自己胸口。就當是用這痛提醒自己:你不是僅僅活著就夠!這世界欠你太多,你——是要奪回來的,是要奪回來的!
她看著秋葵,她還在奏琴,還在輕唱,看見她,她還會微笑。可婁千杉的眼卻迷離了。——不要怪我。她忽然在心頭狠狠地道。縱然要受千刀萬剮,縱然死後要下油烹地獄——我也決計不想自己一個人獨苦。如今是朱雀的威脅在眼前,不敢動你,可有朝一日我大仇得報,我也不會容你過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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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失再也料不到,婁千杉竟然膽敢孤身來找自己。
不過這於他倒是喜訊。夏琝自上次事情後,一直未敢再來直麵太子,太子卻不知其中蹊蹺,連連追問摩失。摩失未辨形勢,不敢下斷語,隻先推說夏家有事,而沒有夏琝在,自己也不好貿然去尋婁千杉接頭;如今若能直接與婁千杉說上話,自然也便不需要夏琝居中了。
婁千杉一見到他,便上前甜笑施禮道:“小女子婁千杉,今日冒昧前來,還望摩失師兄見諒。”
“師兄”,這稱謂,倒也不偏不倚。摩失眼珠微微轉了轉,回以一笑道:“婁師妹太客氣了,聽聞你前一陣子身體有恙,原該我去看望看望,卻又怕朱大人誤會,所以未敢輕來。”停一停,道,“你今日來——朱大人他——不知情?”
“師兄多慮了。”婁千杉笑笑道,“難道我來見見師兄,他也要管麽?”
摩失卻皺眉,道:“婁師妹知道我什麽意思。”
婁千杉聽他說到正話,方稍稍收斂嬉笑之色,道:“朱雀早便對我說過,我做什麽,隻要不動到他的心腹之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哦,他果然這般自負?”摩失冷笑。
“所以嘛……”婁千杉重又換上幾分嬌媚,“我見師兄遲遲不露麵,隻好自己快快來了,否則……萬一太子這邊也將我忘了,我可沒人罩著。”
摩失微微一笑,道:“倒不會將你忘了,隻是……現在情形卻有些變化了。”
“什麽變化?”婁千杉心下一涼,麵色卻不變。
摩失咳了一聲,“因為令師……”
婁千杉聽見“令師”兩個字,牙關忽地一咬,麵色有種掩飾不住的變化。摩失隻作未見,接著道:“令師,也就是謝師叔,他也來找過我。太子與他見了一麵,似乎對他印象不錯,很想結交結交。”
婁千杉咬著唇道:“那又怎樣?”
“那當然是說——現在不怎麽適合帶師妹你去見太子。”
“哼,‘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便是這個意思了?”
“我也是為師妹你著想,要不然……我何必將此事告訴你呢?太子是不清楚你們的關係,所以當然還是一直要我速速與你聯絡,可——我總不好讓你冒這個險。還是說,你一點也不怕與謝師叔相見?”
見婁千杉不語,摩失又道:“我嘛,自然是站在你這邊了,可我說了卻不算。”
“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也就是說,你那邊太子倚重了謝峰德,不會再需要我,是麽?”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師妹你恐是誤會了。”摩失一臉真摯地道,“我隻是說,我先想法去轉圜轉圜,然後再……”
“那就不必了,我與他沒有什麽轉圜的餘地。”
“我是說去太子那裏轉圜轉圜。畢竟你前些日子都沒有出現,太子心裏也沒底。而且那時夏琝是說,朱雀定會寵你,將你升為黑竹會的金牌殺手——如有了這些,太子自然會知曉你的重要——那時候謝師叔可也拿你沒辦法了。”
婁千杉輕輕哼了一聲,心道,說到底,你便是嫌我現在利用價值不夠。可如今我與夏琝的約定早破了,若我真得了朱雀之寵,還要不要為你們賣命,我還得考慮考慮。
她微微媚笑。“這些事嘛,我可真的不太懂了。其實我也不過想攀一枝能站得穩就好,相較起來,自然是太子這邊好些了——何況聽聞上次要將我帶回內城的事情,是虧了太子和摩失師兄全力說服了朱雀。千杉一介女子,自會知恩圖報。”
“有你這句話,那我便好交代了。”摩失笑道。“你且先安心留在朱雀那裏,設法得他信任——若朱雀太過精明,他府中秋葵、君黎二人,下點功夫,於婁師妹來說,倒應輕易。”
“我曉得怎麽做,倒不必師兄多來指教了。”
“說來——我原是有些遺憾,那一位秋葵姑娘,仿佛應是我們同源‘泠音門’的人物,卻偏生投在了朱雀那一邊。不知她與婁師妹相處可好?”
“哦,連你也對她感興趣?”婁千杉眼睛微微一眯。
摩失咳了一聲。“倒不是感興趣,隻是……她從來在朱雀府中不出,那日偶然見到,猜測她的身份,有些意外。若她也可投來太子這一端,那我們三支會合,朱雀武功再高,豈又有興風作浪之機?”
卻不料婁千杉麵色並不豫,輕輕哼了一聲道,“師兄還是先顧好自己吧,秋葵便交給我就好。不瞞你說,我與她的確……相處甚歡!”
摩失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此刻沒有嫵媚蠱惑,卻也燃著種不尋常的焰色。
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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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端著茶走進朱雀書房的時候,房間的燈火有些怪怪的味道。朱雀正從油燈邊上抬起頭來,昏黃的房間裏,他的麵色又變成了一種可怖的燎黑。
她將茶放下,看了看燈火跳動中的紙灰餘燼,有些驚訝地道:“朱大人……將那信……燒了?”
朱雀陰沉著麵色。“你先出去。”
依依知道他大約心情不佳,點點頭,便要走,朱雀卻又忽然開口。
“不要對君黎和秋葵提起一個字。”
“依依知道。”
依依知道很多事,卻也不知道很多事。她剛剛才從外城替他帶回一封沈鳳鳴的密信,卻不知那信裏是什麽,竟讓他的心情如此之差,而又如此不欲人知,僅僅自己泡一盞茶的功夫,他竟已將信焚去了。
她已經大半個月沒來了,隻為朱雀說,沈鳳鳴隨時可能找她,要她帶回這一封信。她料想這消息一定很重要,卻也猜不出說的是什麽。
她隻記得沈鳳鳴來找自己的時候,那麵色也有些說不出的沉重。她不敢問,也不敢私看,隻將那信捏了又捏,隻覺那信分明很薄。那薄薄一紙,能說什麽驚天動地的消息出來?
可有時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驚人。
沈鳳鳴沒有說“君黎的確是夏莊主的兒子”,他隻說“夏莊主的確在二十多年前曾送走過自己的長子”,隨後那些雖支離卻精準的細節,無不一一匹配證實著朱雀的“最壞”猜想,判定著君黎的身世。
就算有過猜想,朱雀也仍有那麽幾絲不敢置信,料想沈鳳鳴的心情應當也是同樣。不同的是,對朱雀來說,這個消息,意味著一種危機。
——一種失去的危機。
他如今獨個坐在這書房裏,便是在默然將這種危機沐於己身。——我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麽個徒弟,花了這般心血相授心法,忽然竟告訴我他是你夏錚的兒子、你們夏家的人?豈有那般便宜的事情!
朱雀在心裏想得猙獰,因為即便沒有沈鳳鳴這封信,他也早對那一個懸在逐血劍上不合此劍的穗感到厭惡了。夏錚雖然在這大內不足以與他朱雀一爭,卻也是這臨安城裏舉足輕重的人物,往日各行其道互不放在眼中,早便難忍了,如今——更忍不得!
他冷冷一笑。當初我可以找個借口令皇上下令要斬你,今日自然也可以再來一次。誰叫你是君黎的父親,我隻能先下手為強,隻是這一次看在君黎的份上,我不做得那般明就是了。
心頭忽然有了主意,他按桌而起,向門外吩咐道:“去把婁千杉找來。”
門外應聲而去,他忽又起念,道:“回來!”
門外應“是”,他轉而道:“叫依依來。”
仍是應聲而去,少頃,依依的腳步聲響起。
“朱大人叫我?可是茶涼了?”依依帶著那般善解人意的笑。
“不必管茶——你替我將秋葵叫去你那裏聊會兒天去,一時半刻,不要讓她回房。”
依依雖然不解,卻也順意點頭。朱雀才吐了口氣,聽依依已將秋葵叫去,方吩咐人道:“現在,去叫婁千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