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如期而至
倏忽二月將盡。朱雀知道太子已經對夏錚起疑,他便抽身事外,也不再推波助瀾,隻靜待事情發展而已。
君黎自不會知曉這樣的陰謀,整個朱雀府裏,隻有婁千杉日益覺得不安——就算夏家的難與己無關,她也承受不了那樣山雨欲來的氣氛。
直到有一夜她翻來覆去了許久,才忽然發現,自己這麽多天來,其實不過是在為一個人擔心。——他不是夏家的人,可他在夏家莊。若夏家出事,他會否遭到牽連?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為他這般著想。沈鳳鳴。明明如此恨他,甚至那麽久以來還曾欺騙利用旁人,想借那些人之手來殺他,可這深夜的不安卻如此磨人而真實,根本隱藏不住。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竟已經不希望他死了?她輾轉著,一遍遍在心裏咒罵著他,也咒罵著自己。到了快天亮,她望著紅亮色的天空,才一轉念省悟起那個殘酷的事實:無論我恨他或不恨他,他都從未把我放在心上。他放在心上的是別人。
這個念頭終於再次澆熄了她偶爾湧起的那一些內心的善的衝動。我尚有那許多仇未報,那麽多路未走,我若為了他作出些叫人起疑的事情來,豈不是前功盡棄?
——那般多情善感,又怎麽是我婁千杉呢?
事實上,沈鳳鳴也的確不知道為朱雀調查出君黎身世的真相,會帶來的是夏家的那一場禍。他這夜卻也沒睡著,想著那一日設法套出來的那些話。副管家李曦緋到最後也不再隱瞞,便如傾訴似的,將那一段往事告訴了他。
沈鳳鳴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故事裏的那個被送走的孩子就是君黎,李曦緋卻仍不知這個當年的大公子其實就近在一牆之隔的內城。沈鳳鳴心下歎著。這般事情,早知道便不去查了,又不能說出來,徒然惹了自己心煩。
今夜的天空很紅,像是昭示著明日天氣的異常。沈鳳鳴醒到半夜,忽然聽到院裏有些動靜。
窗沒關,他屏息靜聽,隻聞是夏錚夫婦,似乎也是夜裏睡不著,便到這後院來坐坐。春夜說涼也不涼,說暖也不暖,陳容容已道:“亦豐,你瞧瞧這天。可記得上回出事前那個晚上,天也是這個樣子?我見了這般天色啊,就有些心神不寧。”
夏錚隻笑道,“你便是喜歡胡思,哪有憑空那許多事?就算真是上次那般,最後還不是沒事。”
“又來了!”陳容容雖然責備著,口氣卻有些倦怠:“朱雀一貫看你不順,他人又在大內,隨時能見著皇上,若他真有去說些什麽,我們也防不了。可不是每一回,你那外甥都能趕得過來。”
“朱雀——近日裏與他,也沒什麽過節。”夏錚道。“你放心好了,就算隻是為了君道,我現如今也不會招惹了他。”
沈鳳鳴心內卻是一凜。“君道”?是了,在大年初一的靈隱,他也聽得陳容容說過這名字。
“可我總還在擔心。”陳容容幽幽地道。“當年逢雲道長說,不能與君道相見,每見必有惡事,我這兩個月總在不斷推運求轉,就怕你今年見了他,又有什麽壞事要發生。若落在我們身上,也便罷了,可若是他——”
“別胡想了,君道現今已大了,又不是那時小孩子易出事;朱雀也不曉得他與我們的關係,真有什麽不順眼,也落不到他身上。”夏錚仍然安慰著陳容容。
沈鳳鳴聽到這裏,困意卻一絲也無。夏錚夫婦竟然早知道了君黎就是他們的“君道”?他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極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他回想朱雀要自己調查此事時的表情,自己好奇反問時,他冰冷沉默的麵孔也在腦中纖毫畢現,想著忽然周身起了一陣戰栗,霍然坐起,想與夏錚說些什麽。可外麵安靜了,夫婦兩個已經起身,往中庭行去了。他想張口喊住他們,卻又失語,因為將這消息告訴朱雀的,不正是自己麽?那麽喊住他們要說什麽?要說朱雀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要透露——其實我沈鳳鳴,是朱雀的人?
他望著這紅色的天。天外,似乎有滾滾之聲正在遠遠而來。他迫著自己躺下。或許是自己多慮——或許,是自己多慮。
一場大雨在清晨如期而下。“逐雪意”在很早就告訴君黎了。
天空還是紅彤彤的,不過比昨晚,帶了些灰色。秋葵的房裏又傳出琴聲,依依、婁千杉也已經很熟絡,唯獨他君黎,還是隻能獨個人。
朱雀在昨晚將第五訣“潮湧”交給了他,他仔仔細細看了一夜。那的確是於他來說,最最困難的一訣,因為那一訣的開始,就要求他心胸一張,便有那般掩得過驚雷的氣勢——可他,站在這裏,就連這點雨聲,大概都夠把他的心思吞沒了。
他不是沒有那般氣勢——他有,可不到九死一生之境,他拿不出來,隻能藏在心裏。要他在天高風清或是聊然無事的時候旁若無人地嘶吼放縱——做不到。他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麽非如此不可。
大雨,或許還好點,或許讓他還願意用出——至少與這雨同樣大動靜的力氣。如果不是下了雨,可能他今日,還是默默無聞地在房間裏鞏固著那一訣“若實”。
他負著劍跳進雨裏,難得地放肆地叱叫著張開雙臂,想感覺身體“潮湧”般的力量,可仰頭,隻是那許多雨滴砸下,堪堪要落濕他的臉手身心。身體下意識已經運起內力,蒸騰起靠近的水珠,嗤然湧起幾陣水霧,茫茫然如將他護住。
——護身的真氣,就算是利刃刀鋒,也未必能輕易落準,何況輕飄雨點。少頃,雨霧蒸騰,水氣四射,倒似成了他一個人,護住了腳下那一塊土地了。
他忽地拔劍,就連那劍也似有靈力,那樣大雨也不過偏鋒而落。狹長的劍身與略顯累沉的劍穗在空中幻成暗鮮兩道赤光,同進同退,時迅時遲。他不喜歡雨,可便是這雨能讓他敢於稍許放縱。
舞了一刻,他已覺出身邊有人,一個,兩個,三個。琴聲停了。是那三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妹”又出來圍看吧。他心中忽然無奈,勁力忽收,那被他“若虛”“若實”兩意逼到始終沾不了身的雨忽然“嘩”地一下,就如兜頭一盆大水澆落,一瞬間將他打到透濕。
婁千杉“嘻”地輕輕一笑,似在嘲笑他的狼狽;依依卻隻是溫婉笑著,道:“怎麽我們一來,君黎道長就不肯用功了呢?”
隻有秋葵沒言沒語。他抬眼看見她,她才道:“進屋來!呆著淋雨做什麽?”
他悻悻然走進屋簷下,依依便拿幹帕幹巾給他擦拭頭發。道髻被扯得一散,他抬手相護,隻道:“我自己來罷。”
婁千杉卻在目不轉睛盯著他,微微一笑,道:“君黎道長,其實你若還俗,與我秋師姐是大好的一對,你就別要再拘泥於這根簪子了吧?”
她說著,手法極快,便來抽那一根鬆脫的道簪,冷不防邊上卻是秋葵抬手一擋,隻道:“千杉,你回房去歇著,別在這受涼。”
婁千杉看了她一眼,隨即那目光又瞥回君黎臉上。轉身回房之前,她輕盈地笑了一笑——如絲媚眼,隻如當初他方認識這女人時那般邪魅。
若非那觀心意已化入他身心,根本不必刻意維持,君黎隻怕也要有一瞬的目眩神迷的。可如今隻如輕煙入空,了無一物,他隻作未見,道:“你們顧自去彈琴便是。”也便自個回了房間裏去。
坐下,外麵雨聲愈發無休無止。鏡中的自己發絲散亂,他很有些嫌惡地將那道簪扯下,成了一般披頭散發的惡狀,不知為何心情更劣得慌,就像——有什麽事要發生,可偏偏,看不清。
他不及梳淨頭發,隻蓬蓬然地就去桌上,隨手鋪了一紙,隨手取了點墨,閉目,要以純粹之心力,推算這懵然撲在頭頂的運究竟是什麽樣厄運。可又明知自己是算不得自己,他心頭便先念著朱雀,又念著秋葵,及至心頭將各個人都念了一遍,睜眼看自己無識中畫下的圖符。
畫的依稀是一個人的形狀,可又認不出是誰,他呆看著坐了一會兒,目光移至放在一邊的逐血劍上。
劍身的赤色今日好豔,是不是因為天色暗沉,它就愈發地顯?而那劍穗被雨打濕了,卻鮮色不再,變得尤其地暗,以至於這兩個從來不搭的紅色第一次——像是有點接近。
心無端端地一沉,他又將那圖端詳許久,忽然用力束好了發,拾了一把傘便出了門去。待到秋葵等聽得他離府的動靜,他已走得遠了。
他獨個兒走去垂拱殿附近,遠遠望著。今日果然有朝,朝議還未散,那雨霧將整個殿外都籠得模模糊糊。他便等著。他不知夏錚今日是否有來,可他隻是莫名覺得,必須在這裏瞧一眼,確定他今日來了,也安然退了。
在這附近當值的正是張庭屬下,見了他也不敢喝斥。有頃,似乎朝散,他遠遠望了文武眾官離行,其中,並未見到夏錚。
他今日莫非沒來?君黎思忖著,呆了一晌,百官看似已然散盡,他正猶豫著是離開還是靠近去看上一看,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道:“君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