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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仙霞嶺道(四)

  “並非不信任你,隻是你若不是與黑竹會中人傳訊,為何忽然會知曉黑竹會前路諸種埋伏計劃?若說你是原本就知曉,那你為何先前不說?適才那幾處煙花,是否是你同伴與你的回應?否則,豈有人在大白天放著煙花!”


  夏錚自然不是好糊弄的,這幾句話說得一點沒錯——除了那“同伴”不是黑竹會的人之外。沈鳳鳴想著君黎要他不要對人提他也來了,可若不提,怎樣對夏錚自圓其說?

  卻聽陳容容一笑道:“亦豐,你莫要逼問沈公子了。他在黑竹會多年,自然有交好的朋友,願意為他傳遞此次計劃的消息,這於我們是好事,你若非要逼他說出那人是誰,那叫他以後跟朋友見麵如何交待?”


  “我不是追究此事。”夏錚道。“我隻不過想知道沈公子得來的消息究竟確不確,可信不可信。”


  “我……”沈鳳鳴停頓了一下。“莊主既然如此說了,我自然也不好相瞞。沒錯,我是在與人傳訊。我其實也無從判斷我得到的消息確不確,可我卻相信那必是確的,因為……那給我消息之人,是我今日最好的一個朋友,我相信他決計不會騙我,他說有,那必是有的;他說沒有,也必是沒有的。若連這一點信任都沒有,又傳什麽訊呢?”


  夏錚才點了點頭。“既有公子這一番話,那便行了。時候也不早,我們早點上路——這一乘馬車,一路便有勞公子了。”


  沈鳳鳴鬆一口氣,笑道:“莊主放心!”


  一行不到十五人,在這下午漸漸走入仙霞嶺中。夏錚與陳容容初時並騎,不多時,陳容容還是緩到後麵來,於馬車邊上與沈鳳鳴同行了一段。


  沈鳳鳴才聽她提起先前葛川與夏錚在樹下再談的條件。“他知道亦豐於莊主之位不可能再改變心意,轉而換了條件,想要除了你。”陳容容道。“亦豐那時沒答應,葛川退一步,說至少要棄下你,不讓你入嶺。我想他終究忌憚你與黑竹會中人的關係,擔心你在的話,黑竹會的刺殺說不定反而被你利用,會對他不利,所以無論如何不希望你進山。亦豐其實心裏難決,雖知沈公子必無他心,可葛川是真正得罪不起。”


  “那所以那時你們要對我說的話,是要我留步在此,不要前行了?”


  陳容容不答,似是默認。


  沈鳳鳴冷笑一聲。“嗬,看來我這一次逼夏莊主,倒逼得是時候,否則他棄我而留葛川——隻怕我要心灰意冷,也再不來管你們的死活。”


  “亦豐也是為了沈公子。其實這一路多艱,我們……原已覺欠了公子極大人情了,你不隨我們涉險才好。”


  沈鳳鳴聽她如此說,反有了點不安,道:“何須多說那些話,我也是為了自己——若不跟著來,我心裏真的……過意不去。”


  陳容容笑了笑:“公子是性情中人,那一位婁姑娘在夏家莊治傷時,我便看出來了,亦豐更不會看不出來,所以我才說,無論如何,我們必不會懷疑公子的。”


  沈鳳鳴咳了一聲,道:“現時已然進了仙霞嶺,夫人,我們還是小心為上。隻可惜我如今要看這馬車,否則,倒可為你們去探探路。”


  “無妨,我自讓陸大俠去探一探。”


  陳容容說的“陸大俠”,是隨行的一名莊客,名叫陸興,年歲三十六七,在江南一帶小有名氣,留在夏家莊內也有約十年光景,算是夏錚一貫較為倚重的人物之一。沈鳳鳴猶豫一下,道:“難說黑竹會不會先灑了些什麽門道在前麵,陸大俠若不熟內情,一個人恐易著道。”


  陳容容似覺有理,思忖一下,道:“那這樣,公子與陸大俠同去,有個照應。這馬車……由我替你看那麽一段便是。”


  沈鳳鳴答應了,隻道:“有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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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沈鳳鳴不給那一句暗號,君黎也看得見三十個人離開。


  確切地說,他清楚地看見了那一場分歧決斷的始末。若夏錚真的選擇了妥協於葛川,他想自己必要出手去救沈鳳鳴的。如今——隻算自己沒錯看了夏錚。


  距離一行人仍有裏許,他隻是占在了高處,見三十個人退下,他凝身不動,打算待他們離去便可繼續前行。可三十個人退了這一裏之地,停滯少許,交頭接耳商議定了,卻竟又回頭,遠遠尾隨著夏錚一行人而去。


  他聽得分明。“且跟上去,待黑竹會發難之時,伺機給夏錚致命一擊。”


  這一句話,聽得君黎皺起眉頭來。不意葛川這一群手下竟還不是那麽輕易退卻的性子。他握了懷裏的焰火欲待報個信給沈鳳鳴,猶豫了一下,鬆了手。且不說現在報信要引了這些人注意,如今夏錚一行已經進了山,該要全神貫注於黑竹會的動靜了,這般小人,就不必再驚動他們了吧。


  ——我跟在後麵,還不就是為了解決這樣的情形?

  他不太肯定三十人的功夫高下,悄悄躡了一段。縱然昨晚從朱雀府裏帶出來的那一股豪氣還未消,他還是很清楚,以一敵三十,並非易事——何況他還帶著傷。


  又是二裏地下來,他以身法、呼吸、腳步估量著幾人的高低,心裏大概有了底,往樹叢中一閃身,拾了塊石頭,向人後一擲。在後的已經回過頭來,低喝道:“誰!”“小心有伏!”各執兵器,嚴陣以待。可身後但見樹影渺渺,哪裏有伏?

  眾人疑心是什麽動物經過,嘟囔兩句,回過身來。可這一回身,一群人才驚了一下。以為有人的背後,並沒有人;聽不見聲息的前路,卻已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他青衣帶劍,長身而立。下午時分,日頭正好從他背後射來,將那影子打得尤其地孤長。那一把同樣孤長的劍,劍還在鞘,可架勢卻很清楚。


  ——他是來攔他們的。


  “你是什麽人?”為首的打量著他。或許是這張臉的麵熟讓他猶豫。可背光的昏影和脫卻了道家打扮的突兀讓他沒法這麽快認出他來。縱然見過那麽一兩次麵,也沒人曾想過將一個攔路的攜劍青年,與禁城之中那個朱雀身邊的“好人”君黎聯係在一起。


  君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想請各位在此止步,不要再往前,否則……”他執劍的手抬起來,不必再說話,其義已明。


  邊上一人已道:“我們還要趕路,沒空與這小子浪費時間!拿下!”


  兵刃亮起,便似就等這一聲令下。前頭的十數把反射著刺目日光的刀劍襲來,雖快慢不一,可到得身前,卻也用不了那一眨眼。


  君黎橫劍已拔,那劍色是好一抹血腥的紅。出鞘那般快,他半分未躲,隻一人一劍,上手就這樣架住了十數利刃。


  十對一,若是拚力氣,也是懸殊,可那十人竟似沒感到半分輕鬆。非是君黎力大,隻不過那劍出鞘的一瞬間,他周身的殺意也似出了鞘。刺目的刃上反光都似被壓得黯淡去了三分,逐血劍不過稍稍被按得往下一沉,勁力便隨即一返,每個人都已感到從手中兵刃傳來一股半溫不冷的勁力,說不出的柔和,偏又說不出的難受,“鏜鏜”兩聲,有兩把兵刃竟已先自脫手,而竟連他們自己,都未明怎麽竟會脫了手。


  兵刃的相交隨即一分,君黎身形趁隙一旋,拔地而起,避開了兩側來襲,顯然他一人一招格擋開十數兵刃,旁人再是看不懂,也看懂了,自然再沒人敢閑著,便欲一擁而上,仗著人多,總有哪一刀搠中了他。


  君黎人在空中,已經看得下麵刀山劍林,他方有點後悔這樣避去空中,其實是落了被動的,要在空中擰身騰挪,比在平地難上百倍,但如今也沒辦法,他隻求一立足之地,也不敢再手下容情,身形倒轉,劍尖先至,往人略少處點入,隻聞“啊”“啊”兩聲輕喊,兩人已然著劍收刃,可君黎仍不敢就此落地,借那點中之力再往外騰挪了一次,方落在了刀山劍林之外。


  那被他借力的自然傷得重些,已頹然而倒。君黎不過兩招交換,卻已差一點落了下風,全因自己臨敵經驗不足所致,心下暗暗後怕,再不敢托大行險,回身隻見餘人又至,劍招一展,搶手先攻,要奪上風。


  他心裏猶記得初見淩厲時,他在鴻福樓裏以綾為劍一人獨退黑竹眾人之景。那時矯舌難下以為天人,如今卻也可望其一二了,因此便回憶著淩厲的身形步法,一一而為,長劍在手中如似幻為了無形,可那一招一式,穿刺往複,卻是真真實實的。這劍法本就攻重於守,一旦施展開了,入了自己的節奏,那昔年要用“於千軍萬馬中取敵首級”來形容的刺客之劍,又怎容人閃躲反抗,縱被圍在核心,那場卻愈占愈滿,就如整個戰局都逃不脫自己手心,以至於那劍勢展開之迅足以淩駕於加諸己身的威脅之上。


  君黎像是第一次親身體會到了——而非僅僅是那般看著——那令人驚詫難言的以一敵多之暢,所差的,隻是自己手裏的還不是那收放自如的軟刃,而是這腥紅不祥的“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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