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 赤紅粉末
沈鳳鳴眼睛轉著。他與宋客相交甚少,可聽他今日這番話,其實未始沒有感觸——他未始沒有反感過完全倚仗大內,可自己如今境地,唯是借攀俞瑞方有前景可言,縱要爭取些別的,也須待到重新站穩腳跟——也即這次任務成功之後。忽然殺出來一個宋客卻要阻止這一切——宋家的身份倒的確可依附,他若是早點出現,自己說不定便真的站在他那一邊了,可如今——自己方始選擇了俞瑞,如何可能輕易改變立場?何況宋客的父兄都未出現,單憑他一人,又能靠得住麽?
他還不想就此得罪了宋客,正自思索如何開口,邊上婁千杉卻忽然“啊”地喊了一聲,霍地站起道:“姓宋的,是你搞的鬼!?”
沈鳳鳴一怔,抬頭隻見婁千杉衣袖一掀,雪白的手臂上赫然有數個清晰可見的紅點,看來也並非傷破,反似被蚊蟲叮咬後的痕跡一般,可便此一見風,紅點竟倏然變多了,一時間一變十,數個變成了數十個,密密的竟有些可怖。
他才忽意識到不好。宋客的手已經離開了桌麵。那隻從一開始就在桌麵上不動聲色時而輕點時而又輕按著的手,竟不知何時悄悄地沿著紅漆未褪的桌縫抹灑出少許赤色粉末來。他和阿角幾乎未曾在桌上倚靠,倒未著道,可婁千杉雙肘卻支在桌麵,不知何時已被毒粉所侵。
“這是……赤蛛粉?”沈鳳鳴吃驚之下,抬頭看著宋客。“你哪裏來的?”
若他記得沒錯,這毒粉是幻生界之物,與碧蠶蠱一樣乃是較為易煉的毒藥,所不同的是碧蠶蠱可用來練習毒掌,可赤蛛粉便隻能作為毒物使用,因為此物觸了肌膚便行擴散,不多時便可及到全身,不比碧蠶毒性易聚集,雖不致命,可觸身卻是奇癢,尋常人定要忍不住抓撓,一旦抓破了,怕便很難痊愈。
眼見婁千杉便伸手去抓,沈鳳鳴眼疾手快往她雲門、曲池兩穴一點。“先忍一下。”他說著轉向宋客。“這不是你適才所用之毒——究竟哪裏來的?用這般手段可不光明。解藥呢?”
宋客卻動也沒動,恍如未發生此事,隻施施然向他道:“鳳鳴兄想不想聽聽我手裏的第二張牌?”
沈鳳鳴已經意識到了什麽。“你莫非……”
“我得知這任務的消息還算早,所以來徽州之前——我去了一趟別的地方。”宋客淡然道,“我起初隻不過好奇那所謂關默伯侄是什麽樣人物,竟然值得黑竹會如此大動幹戈,要與青龍教為敵,所以請我大哥試著查查看關於他們的事情——就從我們黑竹會的冊子裏。你定猜不到的,竟給我們找到了,原來這個關默竟已不是第一次被人買命,早有兩次了,可都未成功,看來的確是個狠角兒。金主是誰大哥沒告訴我,不過想來是熟人,每次都事先告知了人會在哪裏——我便依了所記載的地方試著去尋——那地方說近也不近,花了我好些時間,可此去不枉,我非但打聽到了關默的來曆,還順便……與他們交了個朋友。”
“赤蛛粉相贈的朋友是麽?”沈鳳鳴已知他說的必是幻生界,當下隻冷冷道,“那便是你的第二張牌?意思是——他們會來給你撐腰?”
“他們是關默的同門,我要阻止黑竹會圍殺關默,自然與他們是同盟。雖然看來人還沒趕到——想必也在這兩日了。”
“你別忘了你還是黑竹會的人、執錄世家的人——你說別人投靠朱雀立場不正,你自己與旁人因利益結盟,又好得到哪裏去?”沈鳳鳴一怒,便站起身來。
“我宋客不是黑竹會首領,也不擔執錄之任,我要與誰結盟又如何?”宋客麵色也一變。
沈鳳鳴心念一轉,覺出他這麵色的變化,似乎因為被戳到了什麽痛處。
是了,他是宋家的次子,執錄的位置輪不到他,可他偏也未能似他三弟一般,真正投身黑竹會做些什麽。什麽他都懂得一點,卻都名不正言不順,如今他父親與兄長不便出麵的事情倒輪到他,愈發顯得他沒名沒分,無論如何,心裏大約還是有幾分失落的。或許他父親也真的隻是讓他來打探消息而已,可他——卻偏要做出些什麽來才肯罷休,哪怕不擇手段亦在所不惜。
宋客見他忽然不語,冷然道:“怎麽,鳳鳴兄的意思——你對站在我這一邊——沒興趣?”
“我隻知我不喜歡與暗中搬弄手腳的人站在一邊。”沈鳳鳴道,“你真要我幫你,解了她的毒,我們再談。”
“解了她的毒?”宋客冷笑。“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這女人怎可能不去告密?鳳鳴兄,我是相信你,還有這一位阿角小弟,我看也對你惟命是從,所以沒對你們下手——你可別不識好心。”
婁千杉雙手不能動,咬唇卻也要阻不住涕淚被身上奇癢逼得滴落下來。沈鳳鳴已知她定難受至極,冷恨道:“我見你侃侃而談,還以為你真是心有報負,哪料也不過如此小人。哼,謝你錯信,不過我此刻不想與你同道——阿角,將他拿下!”
阿角早在一旁聽得憤懣,得了沈鳳鳴之令,當即拔了隨身兵刃便向宋客刺去。那一邊婁千杉已經癢得痛苦不堪隻喊道:“你還與他打……你點了我的手……不會幹脆把我點暈過去啊?我……我……我恨死你了!”
沈鳳鳴聽得哭笑不得,當真想抽身先將她點暈過去,卻見阿角那一近身根本沒能刺中了宋客——宋客身法奇快,一個閃身已經到了婁千杉身後,抬手往她背上穴道一推。
“你……”沈鳳鳴話音剛出,隻見婁千杉雙目一闔,當真便此暈去。
“這樣可以了吧?”宋客一手將婁千杉身體往椅上一放。“我們話先說完如何?你聽了之後還是不願,我也不逼你,可若這便要動手,我現在便將解藥毀了,你別怪我。”
沈鳳鳴已見他將一個狀似解藥的瓶兒拿在了手上。他猶豫了下。原是想拿下他自然能拿到解藥,可若他真將之毀了,卻是最糟的結果。其實,赤蛛毒和碧蠶蠱一樣,縱然沒有解藥,也有推拿的解法,可隻因這毒要侵至全身,屆時免不了與婁千杉肌膚相觸,他此刻還是想能避則避為好,省得麻煩。
宋客見他表情不定,隻道他或許便要妥協,暗裏鬆了口氣,臉上已經露出笑來,卻不料沈鳳鳴忽然抬頭,目光霎時一變,那兩道視線如同化作了有形之物,直射自己眼中而來。宋客猝未及躲,眼前已覺一白,頭腦也是一茫,好似整個周遭都變得空洞了,身體的知覺也如變得異常。
這是幻惑之術中的瞳術!宋客瞬時已知自己著了道——可怎麽回事,關於沈鳳鳴的那麽多記錄裏,從來沒有提到過他會這樣的幻術啊?他固然還留有暗叫不好的神智,可身體竟然不受己控,他已覺自己在慢慢放鬆下來,那隻握著藥瓶的手都垂了下來,而恍惚間沈鳳鳴的身影已欺至麵前。他悚然驚慌,可神識飄散如不知身在何處,手中一空,東西已為他奪去。
藥瓶離手,他才覺出神智陡然一醒,沈鳳鳴該是收了力。他欲待反擊,可肩胸腰上穴道都一陣滯氣,已被沈鳳鳴趁著他知覺交替的刹那輕易封住,整個人搖搖晃晃地向後坐了下去,撲通一聲跌在地麵。
“什麽妖法!”他萬料不到片刻鬆懈竟致如此,不甘非常,大罵出聲來,恢複了神采的一雙眼睛瞪著沈鳳鳴,可周身能動的也就隻有這一雙無法造成任何威脅的眼睛而已。
沈鳳鳴已經將那奪來的瓶兒揭了,傾了一粒藥丸出來小心嗅看了下,察得該是解藥無誤,便也隻回以一瞪,轉身先去給婁千杉服。那赤蛛毒隱隱約約已經爬上了她的臉頰,幸好解藥一服,臉上淺淺透出的紅點便迅速消退。他掀她衣袖看了看,隻見臂上那密密紅色也是漸弱漸散之相,便伸手將她穴道解開。
“你扶她到她房裏去休息一會兒。”他叫過阿角。
阿角應了。
沈鳳鳴回過頭。宋客已知此刻全然受製於人,白慘著麵色,“你待怎樣?”
“關默的門人真的會來?”沈鳳鳴隻道。
“當然會來!”宋客咬著嘴唇,“你不肯幫我,哼,那要麽現在殺了我,否則,我還是不會停手的!到我們得手的時候,你不要後悔!”
“……殺你,不至於。再說,你是執錄家的人,我無論如何不敢動的。”沈鳳鳴卻道,“宋二公子,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也沒這個資格來勸你放棄,隻能提醒你,此舉危險萬分,盼你這一個時辰在這裏好好想想,或許可以改變主意。穴道解了之後,你要去哪裏去哪裏,我不攔你。”言畢轉身便待離去。
“你真不考慮麽?”宋客猶自用力喊道,“若你肯幫我——若能改變如今黑竹之勢,我們宋家至少可以保證你將來在黑竹會中的地位!你圖的不就是此!你說我是小人,可俞瑞難道會比我好?你為他賣命,他卻隻不過利用你——而我,我至少不會過河拆橋,答應你的事,絕不食言!”
這一番話不是不讓人心動。倘若他們真的是在“好好談談”,沈鳳鳴也許真的要好好考慮一下,可如今——他又怎知這不是宋客在處於劣境之時的一個空口承諾——一種手段?
他沒說話,隻是顧自往外走去,隻因他擔心自己一說話,又會引來宋客更多的遊說之語,徒增自己心頭的搖擺。還未出屋門,卻見婁千杉已轉了回來,原來已很快醒轉了,見了他“咦”了一聲:“製住他了?”
沈鳳鳴還未來得及回答,婁千杉再往前一步踏入了屋子。“哎喲,這不是宋公子嘛!”她一眼看見跌坐於地動彈不得的宋客,大生幸災樂禍之心。
“我們走吧,隨他去。”沈鳳鳴隻道。
“等等!”婁千杉卻喊道,“你曉得我方才有多難受麽?把我害得那麽慘——這樣就算了?”
她說著,回身向跟來的阿角道:“短劍借我!”
“這個……”阿角有些猶豫,可婁千杉伸手一奪,已自他手中奪去。
“你別鬧過了頭,我已經點了他穴道,我們畢竟不能對他怎樣!”沈鳳鳴不知她欲待如何,開口提醒。
卻見婁千杉到了桌邊,用那短劍輕輕刮攏殘留的赤蛛粉末。宋客已約略猜知她的打算,麵色愈發蒼白,隻見她果然將粉末都以劍身平載了,人輕盈到了他麵前。
“婁姑娘,我……我方才……”
宋客想解釋什麽,可緊張著急之下,竟然也變得口齒拙笨了。婁千杉已經矮身下來,對著他嫵媚一笑。也便是這嫵媚一笑令得宋客頭皮一陣發麻,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令他嘴唇都顫起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婁千杉左手將他衣襟向外一揭,右手探上去將短劍一斜。
——紅色粉末盡數自他衣領傾了進去。
宋客牙間抽了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餘苦笑。的確是自己對她下毒在先。他又有什麽話可說?隻是赤蛛粉的效用他也是隻聞其名,未曾感同身受過,如今忽然隻覺如被百蟲鑽膚,那奇癢從胸口一下散向四周,偏偏身不能動,恨不能眼淚都要流了出來。
從來自視甚高的執錄家二少爺宋客,還從沒想過自己會陷入這般處境。
沈鳳鳴看得不無目瞪口呆。他是想不到以這種法子報複,可見婁千杉如此做,他竟然也覺無從阻止,甚至覺得——好像的確應該如此才算公平,才能完全消解今日的齟齬一般。不過婁千杉想的自然沒那麽多。她不過是解自己方才的屈辱難受,解那心頭之恨。如今拍拍手站起身來,神情已是愉快,回頭道:“鳴哥哥,我們走了!”
沈鳳鳴不無同情地看著宋客,卻也隻是將手中解藥瓶放至桌上。
“等你能動了,自己服藥。”他這句話本平平無奇,不過在宋客聽來,殘忍得如同最後一根救命之草也浮然遠去了。
“你就……如此……”
他想說你就如此見死不救,可瞥見邊上婁千杉的眼神,又偏偏不肯將求饒之詞完整說出口來了。
他至少還是個帶著自傲的人。
——自作孽,原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