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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何去何從

  可宋客這一突然站起,眼前也是一陣發黑,才發現渾身的力氣其實早隨著適才與奇癢抗爭的那一身淋漓大汗散去了,此時隻留下一身酸軟無儔,這樣忽然身法一快竟已氣喘,那手雖然緊著,卻原來卻在發顫,根本用不出力——或者說,根本就估量不出自己是用了多少力。連那對身體的掌控都似不隨心了,他踉踉蹌蹌押著婁千杉向前走出兩步,直到發現她麵色已變,才知手下實重,勉強將勁力虛了一虛,仍將她纖細的咽喉捏在掌中。


  婁千杉喉上稍鬆,總算緩過氣咳出一聲來。她並非不防著宋客翻臉,作好了準備使出惑術,卻哪料他會出手這麽快,此際氣息不暢,哪裏還及提得起半分“陰陽易位”的功力。


  “你出爾反爾……”她終於將這句話說出來,咳著,喘息著,左手暗暗藏在身後,想著調息停當,要尋機使出凝冰訣或可脫困。


  宋客感覺著手掌中那個細弱的咽喉正翻滾得辛苦。“我出爾反爾?”他冷笑著,喉嚨也變得有些沙啞,“那又如何?你使這等卑劣手段,我出爾反爾又如何!就憑你也想與我談條件!?”


  婁千杉聞言心卻沉下去,麵色也沉下去。“你也騙我……你也不肯幫我!”她心中哀慟動容,聲音一變,眼角竟是濕了。


  宋客一時判不得她是否作偽,一雙眼睛盯著她,僵持半晌,餘光瞥見那置回桌上的解藥瓶,心中才稍稍一軟。


  無論如何,婁千杉最後還是將解藥送入自己口中了。無論她是出於什麽目的,若非因了她,自己還消多受許久的罪。


  他見她隻是雙目淚流,終究無計,哼了一聲,放下手來。“今日之事先算了。你也不必演戲。去告訴沈鳳鳴,我晚些也會去這一次黑竹的結會之地,若他肯改變主意,隻要是在攻穀之前,都不算晚,我等著!”


  他轉身就待躍窗離去,婁千杉口氣卻一變:“你明知敗多勝少,為何偏不要我幫忙?我真不明白——沈鳳鳴又比我好在了哪裏,你偏偏隻信任他!”


  宋客步子微停。“他心裏裝著黑竹會,你卻不過將黑竹會當作達到目的的手段——你說我應該找誰?”


  “你別管我什麽手段什麽目的,他能做到的事,我總也能做到——你別走!”婁千杉眼見他便要走,心中一急,身形上前,青絲連同眼角散下之淚都線線凝為碎刃,濺向宋客後頸。


  宋客聞聲回身,不虞飛淚能傷人,隨手一擋,薄薄的衣袖已被撕開了數道裂口。他暗自吃驚,左袖一墜,飛針在手,手腕一動揮出,目光忽迷,婁千杉麵色正嬈,迷魅之術已施。


  但飛針已到了她麵前。婁千杉一仰身避開,宋客眉目就一清,已知她精擅惑術,自己此刻身心正虛,不敢硬抗,趁這空隙忙拔刃出鞘,要借出手之快迅速將麵前這女子在故伎重施之前製服。


  這壁廂動手,聲息已大。屋門被一撞而開,卻是沈鳳鳴已然聞聲而至。這是怎樣一幅景象:宋客斷刃在空中將揮未揮,背光之下卻也可見那張臉俱是冷汗,白得發青;反觀婁千杉,麵上卻紅得帶紫,唇鼻間微微氣喘,像是才剛剛重獲呼吸。


  “都住手!”他飛身而入,欲攔宋客之刃。宋客知難敵二人,再不答話,連人帶刀向後一旋,倏忽已越窗而出。


  “別走!”婁千杉嘶喊一聲,急氣而追,沈鳳鳴卻一步跨至窗前。“別追了!”他說著才見她頸上清清楚楚幾道淤青的指印,微微一驚伸手,“你沒事吧?”


  “滾開!”婁千杉想起適才宋客的話,對他猶恨,將他伸來的手一把打開。“不用你管!”


  “他真想要你的性命……?”沈鳳鳴似乎有些未敢相信。“你私自來找他?為什麽不與我說一聲?”


  “我要做什麽,不須告訴你。”婁千杉惡聲說著,“我是為什麽,你清楚得很——我跟你的目的不一樣,就算隻有一分希望,我都不能放過!”


  說話間,氣息仍像有些不連貫,帶了些咻咻之音。沈鳳鳴搖了搖頭:“所以就一個人要與他交涉?你真以為自己什麽都辦得到麽?你自己想想,為了報你所謂的仇,你都將自己搭進了多少了?你爹在天有靈看著你為他如此——也定寧願你不要報這個仇!”


  “我自選我自己的路,縱然死了也是我自己,與旁人何幹,又消得你來教訓?”婁千杉口氣已冷,目不看他,隻沉鬱鬱說完,轉身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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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黑。宋客出了客棧,倒怕自己一掠而出在這街坊矚目,匆匆揀了條小徑離了城,拖了疲累的身體往郊外樹林而來。


  許久不雨的林間溪水已顯出枯相,卻也比不上受那一場折磨的宋客此際之渴。他三兩步竄至溪邊,掬起便飲。掬了三掬,他已覺不爽至極,幹脆跳進溪裏,淌著溪流尋到一處稍有落差之地,躺倒仰麵張口去接那流落之水。撲涼四濺的水將他滿臉滿身都澆得透濕,他反而爽快些,喝到總算不再渴燥了竟也不願起身,隻稍稍偏一偏頭,在這斜陽溪流裏這樣躺著一動不動。


  半晌,他起伏不已的胸膛才稍許平靜一些。他到此時才覺得真的累得極了。自半月前從淮陽出發,這一圈走下來,除了那一日在信江水路前被君黎迫得停了一日,他幾乎沒有停下來過。一番鬧騰不可謂不大,可到頭來,自己所謀仍然沒有成功,手裏那些所謂的牌,又真正是自己的嗎?或許其實自己才是別人的牌也說不定。


  他心裏糾纏難決。倘若阻止不了兩相交鋒,他當然還是希望黑竹會勝而青龍教敗,可幻生界卻是要以黑竹會為敵,那時又該怎麽辦?君黎和刺刺已經進了青龍穀——他們是站定了那一頭了;沈鳳鳴拒絕了自己,他和婁千杉,也必是要為朱雀、俞瑞所用了。最後在這個黃昏筋疲力盡幕天席水而臥的,也不過是自己孑然一人,那一點苦心孤詣的謀劃有誰在意嗎?


  他躺到暮色落了,明月初上,才從溪水裏濕漉漉爬出來。夜晚的風雖然也是溫的,可往濕衣濕發上一吹,竟也吹得他發涼。他拖泥帶水地找了一棵大樹,隨便倚靠著坐了,便準備這樣等待明日的天亮了。


  風刮著林梢,那沙沙聲總覺得是下雨的前兆,可其實空氣幹燥,水意隻是自己這身衣衫。他閉目想著明日。明日,自己隻能孤身前往天都——那個徽州一地黑竹會慣常聚集的所在,也是這一次準備發起青龍穀之襲的據地。


  忽然數丈之外有人咳了一聲。他一驚聳身——什麽人?莫是那風太大,林太密,自己竟沒聽出半分端倪?

  “就你一個人?”樹後已現出一個墨色的身形來。來人四十不到的年紀,身著的墨色帶著些青,與這林間色澤差相仿佛,聲音也陰惻惻的,“——沈鳳鳴呢?”


  宋客見到來人,稍稍鬆了口氣,可隨即轉開頭去。


  “沒成功。”他低低道。“他不肯來。”


  那人輕輕哼了一聲。“沒用的東西。”語氣毫不加掩飾。


  宋客表情一怒,抑壓了一下,方道:“你們何時到的?關掌門可也來了?”


  “來是來了,但你事情沒辦成,準備如何交待?”那人冷冷道。


  “掌門現在何處?”宋客道,“我自與他商量。”


  對麵的人眼角瞥他。“商量?我爹對沈鳳鳴勢在必得,你卻說他不肯來——還有什麽好商量?”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隻因——雖然你們要我從沈鳳鳴下手,如今他不肯答應,卻還有別人願意幫忙。我便想知道,非他不可麽?倘若換一個人呢?”


  黑影冷笑,似乎不願多言,轉身便待走。


  “你先別走,話說清楚!”宋客自也不願被當了傻瓜。


  那人隻道:“必要的時候,我會與你接頭。你等著就是。”


  “黑竹會的人恐怕很快就到了!”宋客追聲道,“我明日就要去天都峰,恐沒機會再與你們碰麵!”


  那人停了一停。“沈鳳鳴也會去天都吧?”


  “應是會去。”


  “那便是你最後的機會。再試說服他一次,實在不行,設法約他於山腳一見,我來想辦法。”


  “你來想辦法?什麽意思?”


  “不要多問。我再說一遍,這是你最後的機會。”那人聲音仍舊陰冷,“這個你拿去,你們到山腳了,便拔開瓶塞,我自然會知道。”


  宋客看著又一個新瓶遞到自己麵前。他大概知曉他們這一派擅長操蟲,這瓶中想必便是些什麽活蟲了,一旦拔開,自然會飛回主人處而去,權作傳訊之用。他並不喜被人這樣命令,可“最後的機會”,他知道是對自己說的。縱然有種種疑竇,可除了麵前的幻生界,他也真的沒有其他盟友了。


  “我何時能見到關掌門?”他仍有些不放心,“你確定你說的話,都是他的意思?”


  “他明日要入青龍穀,與青龍教主相見,無暇見你。”黑影道。


  宋客還待問些什麽,對麵的人卻已歸了樹影之中。“你不必多想,我和其他人會接應你。今日先走了。”或許是聽出了他的猶疑,他退卻時的口氣露出些緩和來。


  林中重歸黑憧憧。宋客沒有試圖去追,退了兩步,靠在樹幹上,身上被風吹得又一陣發涼。


  幻生界已經先到了。他心道。明日關非故要與拓跋孤相見,想必是要接關默和關代語回去的。青龍教不過是代為庇護二人,自然會將人交給他,待到黑竹會來時,豈非已經沒有攻穀的必要?若是如此倒好了,不知幻生界又為何非要我說服沈鳳鳴幫忙?他們是怕黑竹會仍以關默二人為目標,要轉而與他們為敵吧?倘若真能攪得黑竹會內亂,自然於他們大有好處,可我若這麽做了,是否又成為了置黑竹於潰散邊緣的罪人呢?

  他抬頭。那樣的明月竟也照不透這片樹林中密密的枝葉。他望見的,隻是一片支離破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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