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 命若琴弦(三)
輪到關代語愣了一下。“拓跋……?你……是拓跋教主的……兒子啊?”
“那你以為呢?”拓跋朝瞪了他一下。“你武功不濟啊,沒什麽好練的了——走吧,跟我來。”
“去哪裏?”關代語雖然問著,可已經不由自主地跟著去了。
他究竟還是小孩子天性,在這青龍穀還沒怎麽走過,如今有個主人帶著去逛逛,自然高興,管他是什麽身份。拓跋朝倒也不純是帶這新結識的玩伴瞎逛,領他徑直去到自己平日練功的內室門口,道:“在這別動,等我出來。”便顧自進去了。
關代語等了一會兒才見他出來,隻見他卻已裸了上身,想是熱了,便將上衣脫了,小小的身體也可見得筋腱結實,頗是一塊好料。
可人一出來,關代語卻聞他一身濃烈的酒味,要不是幻生界裏有時煉蠱也要用到烈酒,他一個小小孩子直要被熏得暈過去,驚訝道:“你怎麽了?”細看才見他身上亮晶晶的原來不全是汗,淌著的竟好像真混著酒。
拓跋朝表情顯得有些不暢,道:“我練那內功心法,每天都要喝酒的——可這天太熱了,喝得我難受,忍不住就把酒當水,往身上倒了些——你別跟人說。”
關代語就覺得有些好笑。“什麽心法要喝酒的?你不要人知道,可那麽大的味道——誰都知道了啊。”
拓跋朝一揮手道:“我爹不知道就行了。”便拿那脫下來的上衣將身上的酒汗都擦著,“我也不知道呢,為什麽要喝酒,不過我爹是這麽說,那心法裏也確是這麽寫的。”
“你爹教你真多啊……”關代語像是有些羨慕,“內功心法也教,你手上招式也這麽厲害了。”
“你爹還帶你到處走呢。”拓跋朝似也有羨慕的地方。
關代語一愣。“那是我大伯,不是我爹。”他強調。
“哦,對,你大伯。”拓跋朝有些心不在焉。“那你爹呢?”
“我爹……”關代語稍許沉默,“他大概在家裏吧……他一貫很忙,也沒空管我。”
拓跋朝聽他口氣像是低落起來,拿上衣甩了甩風,“熱死了。帶你去遊水吧。”
關代語“啊”了一聲,道:“遊水?”
“走啊。”拓跋朝不由分說將他一拉,“從樹叢裏穿過去——保證你大伯不知道的。”
“唔。”關代語被拉得來不及說話,已經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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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侄子雖然算是開朗多語,可是會和拓跋孤的獨子成了好友,關默也並沒想到。這一日心懷顧慮地遠遠看著看著卻忽然不見了兩人蹤跡,他著實是擔了一場心的,可最終看到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從不知哪裏鑽出來,關代語白嫩嫩的皮膚已經被曬得黝了一層,渾身上下都濕得透了,他也實在不知是心疼還是慶幸。
可關代語卻現著難得的高興,他也便不忍給他什麽臉色看,被他軟磨硬泡,後幾日也容他去尋拓跋朝了。關默自也聽人說起那正是拓跋孤的愛子。拓跋孤先有了女兒,年近四十時才有了這一個兒子,自然將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誓要將一身武功相授。拓跋朝也多少繼承了其父的體格與天資,小小年紀進境大是不一般,可拓跋孤已是兩百多年來絕無僅有地將青龍教武學的內功心法及掌、劍、刀均練至幾近登峰造極之人,若與他相比,拓跋朝究竟也及不上,加上他在這青龍穀畢竟還算安逸,並不似拓跋孤當年亡逃大漠、身負家仇,不得不苦練武學,是以仍是小孩兒天性重些,無意中結識了關代語,便也時時尋著他打鬧。
有幾日關代語見著拓跋朝似乎也麵帶煩惱之色,便問他出了什麽事。拓跋朝看他一眼,“你沒發現嗎?穀中這些日子氣氛很是緊張,我看,追你們的人大概快到門口了。”
關代語一怔。他自然不是不知道,可是幾天忘乎所以的日子讓他幾乎要不記得這回事了。拓跋朝一提,他心裏就一緊張,總覺得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新朋友是不是要對自己給青龍教惹的麻煩多有怪責,不無期期艾艾道:“是……是嗎,不過大伯告訴我說,我爺爺應該也快到了。到時候,我們就回去了,不給你們添麻煩的!”
“有什麽麻煩啊?”拓跋朝頭一抬,鼻子裏一哼:“這麽大個青龍穀,還護不了你們兩個人?看不起我們!”
“那——你不高興的樣子,是為什麽啊?”關代語問得小心。
“我就是擔心到時候你就要走了,我就見不著你了!”
拓跋朝並不喜藏話,心裏這般想,便是這般說了,關代語聽著一時生出感動來,道:“不會不會的。往後我一定也尋機會來看你的——明日——明日我問我大伯討些火蛾來,那蟲子很好玩,我們那裏是用它來傳訊的。我教你怎麽用、怎麽辨識,以後便可和你聯絡……”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好像想起什麽,麵色沮喪起來,不再往下說。拓跋朝倒似感興趣了,道:“怎麽不說了?那‘火蛾’,然後呢?”
關代語囔囔道:“火蛾好像飛不了那麽遠,也就隻有百八十裏。我家在洞庭湖那邊,離這裏太遠了。”
話雖如此,他次日還是帶了幾隻蟲子來,當真教給了拓跋朝。關代語雖知門派之防,卻也一心隻覺那些下毒下蠱手段是不可外傳的,可火蛾於他來說隻是件“好玩”的物事,與同伴說起,半點不妨事。拓跋朝也覺該交換些什麽給他,可想來想去,拓跋家的技藝卻不怎麽適合他,便幹脆偷偷將姐姐給自己的一件新衣服拿了出來送給了他。
“你穿了有點大,不過明年大概就好穿了。”他笑道,“不要給我娘還有我姐知道。”
關代語倒有些不好意思,可拓跋朝哪給他拒絕的機會,死活塞在他手裏。
兩個八歲的孩子,並不知道這樣相互的情誼,也會多少左右了幾日之後的那場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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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朝看到火蛾的時候,原本正在窗口趴著出神。關代語今日沒有來找他——因為便在上午,關非故來了。
他年歲尚小,青龍教中那些事務,拓跋孤還未讓他參與,但拓跋朝也知道關代語這個爺爺的到來該是事關重大的——因為很多人都去了,這其中包括左使程方愈、右使霍新和左先鋒單疾泉。
那火蛾輕輕盈盈地正從他窗前飛過,若不是前些日子關代語剛剛教過自己火蛾的看法,他是根本不會在意這麽不起眼的一隻灰色小蟲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一隻真正的、帶著複雜訊息的火蛾。他像是找到個絕好的練習機會一般興奮起來,一下子直起身,生怕錯過了什麽似地躍窗追去。
追了幾步,他心頭一怔。那蛾子正向著高處的議事廳而去了。他原未細想怎會有火蛾在此,可此際忽像反應過來——這若是關代語那裏特殊的傳訊方式,那麽自然是他們家的人放的、要通知自家人的了。可是——蛾子最遠不過能飛百八十裏,這百八十裏內還有什麽人?他們一行人——難道不是都進來了青龍穀、聚在議事廳裏了?
他也來不及想太多。山坡起伏,蛾子倒是徑直飛去了,拓跋朝追趕起來卻辛苦得多。他一心追著而去,直到近了議事廳的坡下,才被人攔住。
坡下的站衛一見是他,猶豫了一下。“少教主……您怎麽過來了。”這人態度上自然不敢怠慢。
“我爹他們,還有今天來的那些人、代語他們,都在上麵吧?”拓跋朝便問。
那人點點頭。“在,午飯之後便一直在了。”
“商量什麽事情,要這麽久都不出來。”拓跋朝表情顯得有些不耐,倒也未必是在問,不過是自己咕噥著,可那站衛當然不敢不答,隻得道:“屬下不知。”
“我沒問你!”拓跋朝將他往邊上一趕,“我上去瞧瞧。”
幾個人都沒攔他。雖然氣氛是凝重了些,不過今日與這幾個來客會麵,拓跋孤也並無特別交待不得任何人進入,拓跋朝要去,站衛幾個自然也就由他去了。
拓跋朝卻還是有點怕父親的。既然父親沒叫自己,那便是他有心不要自己摻和他們“大人”的事情。可話說回來,關代語不是也來了麽?他能來,怎麽自己又不能呢?若是為他爺爺之故——萬一他們爺孫一見,歡喜著就準備回家去了,自己豈不是連和他道個別都沒機會了?
他心裏想得理直氣壯,腳下也便走得快了些,遠遠追著那蛾子,心裏思索著其所攜之訊。
說是複雜之訊,其實終究也不可能太過複雜,必須是於所攜訊息事先有過約定,而無法講述一件全新的事情。比如最簡單的,似那日關盛假稱要宋客拔開瓶塞放出火蛾帶信,無非就是約定了看見火蛾則知道事成,否則則是未成;又比如稍微複雜些,以火蛾振翅的方式或者在翅上所帶的一絲細微色彩區別幾個事先說好的結果,也超不過四五種。火蛾是專門經過訓煉而得,通過喂以不同食材,一時之效很易達到。
也因此拓跋朝雖然看清、辨明了這火蛾的振翅,此際卻也不知它代表的是什麽意思——不知這放蛾之人和議事廳中之人事先將這樣的振翅作了什麽樣定義。他隻是覺得這事情或許不太對,或許有必要搞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