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九 暗濁之眼
宋客自隨朱雀離了徽州,一路隻是不聲不語。一來,他也的確心情低鬱,不想多言;二來,他害怕言多必失。
所幸朱雀也不喜多話,宋客也便默默然與他並騎而行。
他的“斷刃”還在——那他要藉以取下朱雀性命的兵器還在。他有時稍稍墮後一些,看著朱雀背影,便要想象著這樣抽劍插入他的後心是否便可一了百了,卻也往往立刻清醒過來——沒那麽容易。
那是朱雀,是從來沒有人能真正殺死過的朱雀。就算自己深諳暗殺之道,也要等待最好的時機。
他細細觀察朱雀的舉止,卻看不出什麽破綻——朱雀看起來像是隻專注於自己的趕路,即使宋客的馬時前時後,他也像並不在意。這種不在意反而更讓宋客舉棋不定,讓他覺得,麵前的這個人不動聲色卻似掌控一切,自己——幾乎不會有勝算。
馬背到底亦是顛簸,對於傷毒未曾痊愈的宋客來說,本也不算好受。到得下午,朱雀愈行愈快,甚至連休息都已不再有了,宋客自也更覓不到任何出手的先機,隻能在心中暗暗搖頭:追上朱雀都已勉強,要在行路途中暗殺他,完全沒有可能。
行路不可能,自然隻有等到晚上休息了,可依照這般趕路,最多兩日便會到了臨安,而一到臨安,恐怕便不再有似這般與朱雀單獨相對的機會——甚至很難說還能見到他麵,若要動手,大概隻有寄希望於今天晚上。
他努力忍著喉口腹中偶然發作的餘痛,亦沒有開口要求任何一次休息。支持他應對這種煎熬的唯一心念隻是阿矞——那沒有見到最後一麵的阿矞,連葬身之處都未曾知曉的阿矞。就算阿矞不是朱雀所殺,也必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朱雀控製了黑竹會,逼得黑竹會遷入大內,阿矞一開始便不會離家,也便不會客死他鄉。
他還是很好地控製了自己的恨意,表現出一種有克製的感激,用偶爾的緊張來掩飾真正的緊張。畢竟,任何人在朱雀麵前都該會有些畏懼的,朱雀也習慣如此了。
可宋客沒想到,朱雀連天色入暮,也沒停下歇息的打算,就連喝水也不曾離開馬背。他不是不能跟著趕夜路,他隻是擔心——這樣下去,最後的機會也會失去。
眼見月色已現,他咬了咬唇,暗暗拿定了主意,稍稍放緩了馬,墮在後麵。有了十幾步之距後,他人緩緩伏於馬背,鬆了嚼頭,任那馬亂走起來。馬也是累得很了,忽然束縛鬆去,偏偏背上那人卻這般壓將下來,它自然左搖右晃,愈走愈慢。宋客順勢側一側身,很容易便翻下了馬背,往地上墜去。
朱雀不出所料地勒了韁,兜轉馬頭,驅近來看。宋客似乎是被“摔醒”了,掙紮著從地上爬將起來,見朱雀過來,不無局促地道:“朱大人。”
天氣本熱,宋客早渾身是汗,往地上這麽一滾自然弄得灰頭土臉,就連眼皮子裏都掉得出泥來。朱雀見他這般狼狽,略一皺眉,“怎麽回事?”
“沒事,沒事。”宋客故作忙亂,用袖擦一擦麵,“可能——天氣太熱,白天受了暑意,頭有點昏沉,一時倦了,沒在意還在行路……”
他自然知道這樣的解釋不能令朱雀滿意的,可這番話也並不算全然胡說。朱雀體膚本已受過火灼,再是受焦陽暴曬也不過如此——宋客就不同了。在烈日下暴曬了一整日,縱然他沒往土裏跌,麵色也不那麽好看的,原本白皙的臉孔早已顯得通紅而幹涸。何況,朱雀自然知道他此際還有一個因毒傷而痛的身體,和一顆因失親而痛的心。
這般情狀之下的宋客,在一天勞頓之後自馬上昏沉跌落,也不是什麽太值得懷疑的舉動。朱雀也並不屑於懷疑什麽。他隻下了馬,將宋客那一匹馬重新套了,道:“你若想休息,便開口說話,否則我隻當你並無不適。”
宋客點點頭,應了“是”。
朱雀回頭看了看。這是在山間,說不上荒蕪,卻也看不見村落人家。投宿自然是不用想了,在山林間露宿歇息幾個時辰,倒還可以。
宋客又一次看見他將背影拋給自己。在伏在馬上演這一出不知是否會成功的苦戲之前,他想的不外乎是停下來——停下來尋找一個可能動手的機會。而今朱雀近在咫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便算個最好的機會。
他沒有萬全的把握,手摸到了斜在腰間的劍柄卻還是猶豫了一下。機會轉瞬即逝,朱雀已經回過頭來,示意宋客牽上馬,隨他往側麵林中水響之處而行。
宋客確信朱雀看見了自己右手當時的位置。他心中湧起一陣寒意,麵上卻裝作並無表情,甚至連看都未看朱雀一眼,好像摸著兵刃也不過是他順手習慣的一個動作而已。
朱雀像是真的沒在意,牽過自己馬先走了。他似乎對於徽州至臨安的這一路都熟悉得很,很容易就尋到一處合適之地飲馬休整。
兩匹馬都已經累得打著響鼻喘著粗氣,以至於宋客覺得,就算不是自己這一番折騰逼得朱雀停下來,兩匹馬也是撐不下去的。不過休整之後,馬匹恢複了些精神,他也就著溪水洗了臉,回過頭去,朱雀已然倚樹閉目休息了。
大地的暑熱正在從泥土裏蒸騰而出,令這入暮之後的林間仍然悶熱無比。不知是出於一種試探還是自我掩飾的目的,宋客取水袋將溪水灌了些,拿近來到朱雀身側,故意打擾道:“朱大人,是否要喝點水?”
朱雀並未睜眼,隻道:“不必。”
“天氣炎熱,大人也——莫要受了暑意才好。”宋客說著,並沒有退卻的意思,“至少也洗把臉,稍許涼快些。”
朱雀睜開眼睛來看他。“你看來已回複了精神?”
“我……是,稍許好了一些。”宋客道,“全賴朱大人的照顧。”
朱雀一霎不霎地看著他,將他仔細打量了數久,方道:“罷了,既已休息了,便休息三個時辰再行上路吧。”
宋客見他仍然不伸手來接水,隻得將水袋反轉,自己又痛飲了一番,方才喘了口氣,也四處走了走,覓了一處樹根作出要休息的樣子。
這四處走動其實卻是他在踏實這一地的地形。他想知道——此地究竟適不適合任何暗殺,若行動起來會發出怎麽樣的聲響。
待到坐下,朱雀卻突然開了口。
“那劍是你的?”他問道。
宋客心中一跳。“是我的。”
“拔出來讓我看看。”
宋客無奈,隻得將這奇異的斷刃拔出鞘來。
朱雀看了一眼,“你殺過多少人?”
宋客一怔。朱雀是當他黑竹會的殺手,自然有此一問,可其實他確切說來,甚至沒殺死過人。想來也是匪夷所思,從沒有殺過人的自己,若說就能夠殺死朱雀,大概自己也不會相信。
“不多,不到五個吧……”他含糊答著。
朱雀看著那斷刃,“這兵器有什麽來曆?”
“是我父親給我的。”宋客答道。
“說說看你父親。”朱雀又已閉目,隻等待他回答。
他不知道朱雀是否對自己已有了懷疑,要用這樣一句接一句的逼問看看自己會否露出破綻。唯一不會露出破綻的方式自然是不要說謊,可執錄世家的身份,他萬萬不敢向朱雀暴露。
——很難想象朱雀若知道那本冊子的所在,會不要求看一看。
他用力地整理了下腦中關於父親的紛繁諸事。“他是個……話不太多的人。”宋客謹慎地開口。這並不算說謊。父親的確話不多,至少對自己是如此。
“哦?那麽誰教你學的武?”
“父親——還有我大哥,都有。”宋客答道。
“阿矞也是嗎?”
宋客不料他突然提起阿矞。朱雀可不似他,覺得宋矞之死是他的錯,也便沒有理由回避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令宋客雙目猝不及防地一潮。他回答不出來,竟轉開頭去。縱然知道落淚也更不會引起朱雀什麽懷疑,他也不想讓朱雀聽到帶哽之辭。
“嗯,他也是。”他背著臉,以極為平淡的語氣答出一句,良久,方轉了回來,隻見朱雀不知何時睜了眼看著他。
朱雀坐在陰影裏,臉色燎黑難視,隻有那一雙眼是亮著的。宋客在月光之下,可他隻覺得眼前好濁。
“你在黑竹會有多久了?”朱雀沒有對他的表現作出任何評價,隻在一頓之下,又加了句,“你們。你和阿矞,你們在黑竹會有多久了?”
卻也未待到宋客回答,他又接著道,“若我記得不錯,他是去年年底方來的。我倒未聽過他還有哥哥亦在黑竹。”
“我一直留在淮陽。”宋客繞過了他的問題,隻應了不需要說謊的一句,“他隨著黑竹會南遷,去了臨安,我一直未去,直到這一次——這一次——青龍穀之圍。”
他像是又勾起了些什麽回憶,這一次竟沒能忍得住漫入眼眶的濕熱,“自從阿矞離開淮陽,我與他也極難見到麵了。原本也未覺得什麽,可我——我從未想過竟要永遠見不到他……”
——直到後來向蘇扶風道出這些事情的時候,宋客仍然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何要在朱雀說這些。他說他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那樣突如其來的悲傷究竟是真的,還是隻不過是一種將錯就錯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