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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水月鏡花(七)

  單疾泉才一微笑,“你不必太過緊張。其實——你看看武陵侯。”


  君黎順著他目光往前看,武陵侯風慶愷正與秋葵相談。他既自稱要向秋葵學藝,如此自也不奇。


  “怎麽?”君黎並不解他意。“幻生界、武陵侯的船都有人看守,況我們操船也並不熟練,若要奪船——”


  “何必奪船。武陵侯對別個是敵意多些還是好意多些,倒還看不出來,但是對秋姑娘卻有些不同,此事隻要秋姑娘開口,武陵侯豈會袖手旁觀?”


  “秋葵?——她與鳳鳴不睦,怎會為他開口去求外人。”


  “沈鳳鳴若不能脫身,你必不肯顧自離去,可對?”


  “不錯。”


  “你若不肯離去,秋葵可願獨自離去?”


  “……”君黎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因他到底是明白了單疾泉這番話裏的意思了。


  “可若要為此利用秋葵,陷她於險,或是逼得她又欠了旁人的人情,絕非我本意。”君黎道。“我還是另想辦法為妥。”


  “你為何認為此舉是‘利用’?”單疾泉搖頭。“你若視沈鳳鳴為友,你幫他脫險,可會認為他對你是利用?你若視秋葵為友,又為何要認為尋她幫忙是為利用?既然他們二人你都視之為友,何以秋葵相幫沈鳳鳴,便偏要隻剩‘利用’?”


  “是啊。”蘇扶風接口道。“秋姑娘對沈公子的誤解,多是因為婁姑娘吧?今日發生之事對於婁姑娘雖說甚為痛苦不公,可對沈公子,卻也不失為與秋姑娘解清誤會,釋去前嫌的機會。縱然真相一時難以盡明,不過秋姑娘天性善良,隻要誤會略消,幫沈公子脫困也未必是她所不願,該算不得利用她、逼迫她,對麽?”


  沉默了一會兒,君黎方將目光投回到台上:“好,我去找她。”


  見君黎起身待走,單疾泉又道:“若一會兒情況有變,我料這三支之會也便止於今日。無論你們從哪一麵離開此島,都設法到此島東北八裏岸邊,月山南麓,我們在那裏會合。”


  君黎點點頭。


  待他離去,刺刺才嘟了嘴道:“爹,我們真的一點忙都不幫?”


  單疾泉笑起來。“我們?我們顧好自己,就算幫忙了。你以為——武陵侯那麽大方,那船上還有我們的位置?就連你蘇姨,都是搭了幻生界的船來島上的……”


  他說著,回頭看蘇扶風,蘇扶風卻已站起身來。“倒不必給我擔心,我不是你青龍教的人,還是能做點什麽的。”竟也往前麵去了。


  眾人於三支武學多有細詢、切磋,一時竟是聚作幾堆,各自談得盡興,蘇扶風往人群裏一閃身,很容易又隱去身形,難覓其蹤。單疾泉知道她對君黎與沈鳳鳴二人均多有掛心,既為他們而來,自不能袖手,是以隻歎了口氣,不加攔阻。


  君黎到了秋葵左近,使了個眼色,秋葵會意,兩人稍稍退開,低語了幾句。


  風慶愷雖不知二人說些什麽,等了一會兒,卻見秋葵蹙著眉,料想不是好事,上來拱手道:“道長,秋姑娘是‘泠音’武學的傳人,我們正在向她請教,不知道長所言是否武學之難或是音律之事,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話雖客氣,卻儼然帶著種主人的架勢。


  秋葵對他搖搖頭:“風大俠,君黎道長——他是我朋友。”


  君黎對他行了一禮:“多承武陵侯和諸幾位對泠音一支有所偏愛,我原擔心秋葵勢孤,看來是多慮了。風大俠精通音律琴藝,你們多加切磋印證才是。”


  君黎早晨便曾與秋葵同來,風慶愷又如何會不知秋葵與他早便相識,聽他如此說,也不得不緩了氣勢,道:“好說好說。君黎道長若有要事……”


  “沒關係,我適才已經說完了。”君黎看了秋葵一眼,後者卻麵色一變,道:“可我沒答應——”


  “真相究竟為何,你終也要當麵與他們二人對質。若一切止步於今日,就真的沒有辨明是非的機會了,你也不會甘心吧?”


  秋葵咬著唇,顯然有些動搖不安。君黎又向風慶愷一揖,“不打攪諸位。”便自退去一旁。


  風慶愷目光轉動,“秋姑娘,適才君黎道長所言——何謂‘止步於今日’?他所說的二人,不知是誰?”


  秋葵原不喜被旁人多問,可心中一時紛亂,竟也不覺反感了,躊躇了一下,抬目反問道:“風大俠,不知你與‘幻生界’原本關係若何?你們同在此湘水之地,想來總是打過交道的。”


  “還真未打過什麽交道。”風慶愷道。“風某不過俗人,據地多在鎮上村頭,人多之處,弄幾個買賣營生給兄弟們度日;‘幻生界’以何為生,風某暫不知曉。”


  “我倒聽說——”旁邊就有人要接話,卻被風慶愷眼神一瞪,緘了口。秋葵看得清楚,心知自己和幻生界於風慶愷來說,究竟也是同屬這“雲夢教”的同門,他有些顧忌並不奇怪。但他既然自行備船而來,必是對幻生界有所提防。


  她便道:“我亦是今日方與幻生界見麵,今日之前,原也算不得與他們相識。三支忽而合為一教,此事於我也是突然,君黎擔心我勢孤,所以方才來尋我說話,要我小心些,我細細一想,也確非小題大做,雲夢三支之間眾寡懸殊,若然有什麽變數,泠音、闌珊亦是力弱難支。”


  風慶愷品出她的言下之意來,“秋姑娘是擔心幻生界另有所謀?這倒不必擔心。幻生界雖說人多,可這一帶,風某自認還能有幾分薄麵。”


  秋葵露出莞爾一笑。“風大俠既如此說,想來是有把握了。”當下不再多言。


  關非故父子三人被欲求投入幻生界門下眾人圍住,一邊隻見關代語百無聊賴,又挨在沈鳳鳴邊上說話。關默念及初時不防沈鳳鳴,被他拿了關代語反要挾,隻恐再生枝節,悄然脫身出來,便將關代語先領了開去。沈鳳鳴心知肚明,眼看時辰已然不早,三支各自收下了不少弟子,關盛等麵色也漸漸有些不耐,他終是站起身來。


  關盛心中一鬆,也忙跳回台前,道:“各位!”


  眾人仍各自說得熱烈,他不得不咳了一聲,提高了聲音,再喊了一遍:“各位!”


  人群才靜了下來,注目於他。關盛目視場中,道:“諸位相談甚歡,原是好事,不過……教主好像還有些事情,要告知諸位。”


  沈鳳鳴已上前笑道:“有些話,原是不急,不過料想今日前來的諸位,或許無暇待到明後日,今日日落便要離開這君山小島,那麽有些事情,不如早早說了罷。”


  他清一清嗓子,“諸位知曉,我沈鳳鳴在為關前輩尋到之前,從未想過恢複雲夢教、做什麽雲夢教主,在這江湖之上,一心想的也是自由自在,不受束縛。隻是既然身為‘聖血’傳人,有些事不得不為。今日受他之邀來此三支之會上,由諸位見證雲夢之重聚、鳳鳴登此教主之位,是不得不為卻亦是無可奈何。”


  他說著,遠遠望了望關非故。後者麵上帶著種故作的驚訝,但回應的眼神裏,顯然對他的這番開場白還是頗為滿意。


  “今日眾位對雲夢由來、雲夢三支武學都頗感興趣,沈鳳鳴身為雲夢之後,自然心中安慰——看來我雲夢教還不致便此而衰。不過,到眼下為止,雲夢教主這個身份,也便隻有島上的諸位才知曉——泱泱武林卻並不知此事。江湖上,沈鳳鳴的名字仍然不過是一名殺手,來不見影,去不見蹤——這亦是鳳鳴之夙願,盼離開此間之後,江湖上沈鳳鳴的名字依然如故。所以這個‘雲夢教主’,鳳鳴隻能擔當這一日。”


  人群頓時嘩然,刺刺也不安地看了看單疾泉。在他們之前看來,沈鳳鳴當然是不會交出這個教主之位的,可他目前為止的說辭,卻都在為交出此位作鋪墊——他不會真的想要遂了關非故的願?

  關非故麵上的驚訝之色卻愈盛,大步上前道:“教主此言是何意,恕老朽不能明白!”


  沈鳳鳴微微一笑。縱然關非故不故意相問,他也會說下去。


  “各位不必擔心,亦不必緊張。雲夢教有三支,各支均有帶頭之人,哪一位都足以獨當一麵,縱然鳳鳴不在,雲夢亦不會就此散去。不過,既然雲夢合而為一,終究還是要有一名教主,於此,鳳鳴早有打算,隻是事先未曾對這位心中的新教主人選多有交待,現在說來,或許有些唐突。”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便停留在關非故臉上,內中含義,不少人已猜得出來。關非故愈發作出驚訝之色,隻道:“此事不是兒戲,教主還是三思!”


  沈鳳鳴卻已轉頭,向關盛道:“關兄,雲夢祖訓之中,曆來推崇以‘聖血’為尊,也即是以教主之令為尊,可對?”


  “自是如此。”關盛應道。


  “也包括新教主的人選——雲夢新教主曆來都是由上一任教主指定,他人不得不從,亦不得質疑,可對?”


  “不錯。”


  “那便容易了。”沈鳳鳴望回了關非故。“那麽關前輩也便不必多有疑問了。我將教主之位交予新教主,最多是因新教主尚無身負‘聖血’而還須相授,但那也不過是花費一些時日,可教主之名,卻可先行賦予了。”


  關非故動了動唇,終是道:“既然祖訓如此,自是——聽憑教主的意思。”


  沈鳳鳴才將目光移開,往淨慧師太、秋葵兩人那裏轉了一圈,隻見兩人麵上也不無訝異之色——比起關非故來,她們二人的訝異之色倒是出於真意。


  “教主此念當真?”淨慧道,“貧尼與教主雖是今日初識,但觀教主適才施展闌珊武學,實有昔年大師兄之風,心中頗為雲夢得此良主欣喜,教主若就此忽然離去,實為雲夢憾事。”


  “承蒙師太誇獎。”沈鳳鳴笑道,“不過沈鳳鳴散漫慣了,做什麽教主實非本願,還是交給一位擔當得起此任的新教主吧。”


  “那敢問教主選定的新教主是?”關盛在一旁問得已有些迫迫。


  一時俱靜的氣氛,連有人暗暗咽了咽口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風慶愷已經皺起了眉頭。如果沈鳳鳴將此任交給幻生界主人關非故,於他則是個極壞的消息。雲夢教固然至此為止在江湖尚未傳名,可今日已網羅了如許江湖人才。說是不必投入教中便可學藝,可事實上或許這不過是雲夢以退為進的一種手段,畢竟,以魔教繁複高深的武學,若非投入門中習學多年,所得也不過是皮毛,不及精髓之萬一。


  關非故的駐地正在洞庭一帶,與自己相近,單是“幻生界”便已令人警覺,若他得為雲夢之主,以雲夢教“昔日魔教”的盛名與武學之莫測,難道還能容自己有立足之地?不但是他,這湘水南北,又豈會再有一天寧日?

  沈鳳鳴的目光此際卻偏偏從關非故身上移開了。風慶愷心中一提——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離自己不遠的一個身形。


  “是泠音一支的秋葵姑娘。”他聽見沈鳳鳴清清楚楚地說出這幾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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