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一 咫尺幽冥(三)
又是一日黃昏。眾人連趕三日,多少都已疲累,加上其實也心照不宣秋葵無論如何也已來不及趕回都城臨安,是以便依了沈鳳鳴的意思,早早在一村落中尋了落腳之地,將她安置進去。經了這一日顛簸,她血脈中的黑色又加深了幾分,婁千杉和刺刺一起為她擦身,隻是看得心驚肉跳。
這晚上沈鳳鳴隻叫刺刺與秋葵同住一室照料於她。眾人既然聽由他安排,當下都是無話。待眾人都各自回屋,沈鳳鳴便在秋葵榻邊奏了一會兒琴,漸漸萬籟已寂。他回目,看見刺刺瞪著雙眼,那兩手還堵著耳朵,顯然是怕被他魔音催得也入了眠,極是緊張。他竟然難得地露出一笑,“刺刺姑娘,你也累了,為何不睡?反正有我在這裏。”
刺刺奇道:“你特地叫我今晚照顧秋姐姐的,我怎麽能睡。”
沈鳳鳴沉默了一會兒,“我記得,你學過針灸之術,是不是?”
“是啊。”刺刺道,“怎麽,針灸之術——能幫秋姐姐嗎?”她眼裏方閃出光來,轉念卻又狐疑:“不對啊,我頭一天就問過君黎哥,可是君黎哥說,施以針灸,雖能讓秋姐姐好受一點,卻一樣是令毒發更快的,和以青龍心法真氣為她舒穴活脈是一個道理。——還是說,你有特別的施針手法?”
沈鳳鳴搖搖頭,“我不懂施針,便隻是要你幫忙,為她舒穴活脈就好。”
“可是……”
“我不會害她。”沈鳳鳴一字一字地道,“你不相信我嗎?”
刺刺咬著唇。榻上的秋葵似乎是在睡夢之中,可麵上已經露出不安的神色。那樣慘酷的折磨,隻要能讓她好受那麽一點,該也是好的。就算會令毒發更快——可再慢又能怎樣?爹爹已經說了,明日隻怕那些蠱蟲就會釋盡毒質,那麽,今晚還是明日,又有多少差別?如果已經無法挽回,唯一可做的,難道不是讓她在離去之前,好受一點嗎?
她點點頭。“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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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針大概花了一個多時辰,其間秋葵並未醒過,隻是呼吸聽起來愈來愈輕,也愈來愈慢。刺刺收下針,怔怔然看著她。她第一次見她是在去年的徽州,她和今日一樣一身白衣,宛若仙子。如今,什麽都要沒有了。她絕世的容顏,她優雅的琴聲,一切都要隨風而逝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她喃喃地說。“到最後,是我動手殺了她,對不對?”
沈鳳鳴搖頭。“如果是要她死,我不會等到今日。”
他扶了刺刺的肩膀:“你很累了,去休息會兒。”
刺刺隻覺得精神似有些恍惚,“真的,她真的不會死?”
她不知道為什麽沈鳳鳴的樣子變得朦朧起來,問著話,目光卻有點失焦。依稀間聽到沈鳳鳴好像是回答了一句什麽,可卻無法集中起精神。她忽然心頭一緊,想到——早幾月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那個叫謝峰德的壞人,自己也是看著看著他,便一下子失去了神智。沈鳳鳴,他也會闌珊派的幻術……他難道也……
她才想起要開口喊人,可所有的力氣都已流失了。茫茫然間,她伏在了桌上,不再知道其後發生的任何事。
——直到晨光熹微,透過窗紙,照在她的麵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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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很早。不過君黎醒來時,還是意外於自己這一晚睡得這般安穩,連夢都沒做一個。大概是因為前幾日積聚的疲乏?他稍稍冥想了片刻,起身間往對麵榻上看了看。
榻上空空。昨晚自己睡下的時候,沈鳳鳴還沒有回來。若他來而又走,自己總不會一無所知才對,莫非——他一夜都在秋葵那裏嗎?
他想到秋葵,那顆心就沉沉的了。生與死的距離,當真就那麽短嗎?這三日,他不知多少次想象過或有奇跡眷顧,能讓秋葵忽然好轉,就像她倒下時一樣突然。他總覺得她不會這麽輕易死去的。他仍記得幾個月前在禁城裏曾暗裏將秋葵的八字排開,窺視過她的命數。那絕不是一個會這樣戛然而止的宿命。
也許,是化去她劫難的“貴人”還未出現吧?畢竟她還活著,那希望便就沒有完全滅去。這一次,說不定終也隻是有驚無險。
他稍事整理,正要出門去看,忽然聽見刺刺的聲音在外麵倉皇而呼:“爹,爹,君黎哥,君黎哥,你們在哪!”
鄉村僻小,幾人尋到宿處本就不便,是以略為分散,刺刺並不知其他人宿在了何處,隻能在村間呼喊。君黎忙跨至外麵:“刺刺,怎麽了?”
“君黎哥!”刺刺先看到他,嘴唇一顫,“秋姐姐沒了,秋姐姐人沒了!”
單疾泉、淩厲等亦很快趕至,聽到刺刺說秋葵“沒了”,心中都如什麽沉物撞了一撞。君黎麵上變色,抽身便往秋葵屋裏走,眾人也盡皆跟了過去。
隻是,那屋裏,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人呢?”君黎轉回頭來問。
“她……她不見了呀!”刺刺急得跺腳,“我早上一醒來,就找不著她了!”
花了一會兒工夫,刺刺才與眾人說明白秋葵是不見了,昨晚之事自也不敢隱瞞,為她施針之事、被沈鳳鳴入幻之事,都是一五一十說了。眾人互相一問,果然都未再見過沈鳳鳴蹤跡。
“這樣說來,秋葵總是鳳鳴有意帶走的了……”君黎說話間猶豫了下,“你……你沒什麽事吧?”
刺刺搖搖頭,“我沒什麽。隻是……沈大哥為什麽要悄悄地帶了秋姐姐離開?秋姐姐都是那樣的身體了……他昨日不是還特地說要尋個宿處,好讓她休息的嗎?”
“他莫非是……”蘇扶風抬手,輕掩住了口。誰都記得沈鳳鳴曾說過,到了該決斷的時候,他會動手。或許他不忍讓眾人看到這等慘象,所以竟帶了秋葵去僻靜所在,要獨自了斷?
“不會的!”刺刺搖著手。“沈大哥說‘如果是要她死,我不會等到今日’,他的意思,絕不會對秋姐姐動手的,他……他定是有什麽辦法了……”
“希望如此。鳳鳴他……總是出人意表的……”君黎雖然這般說著,可眉間憂色,毫無少減。
“若有什麽辦法,大家一起幫忙不是更好,也不必將人帶走啊!”無意道,“刺刺,你便是太相信他,他……他都對你施了幻術,哪裏是光明磊落之人的舉動?幸好你沒什麽事,否則我絕不饒他!”
刺刺還是搖搖頭。她記得自己昨晚伏在桌上失去知覺,醒來卻完好無損在榻。如果沈鳳鳴還願意將自己送到榻上安眠,她更不信他會有半分可能傷害秋葵。她不想與無意爭執,見君黎似乎在想什麽,將他袖拉了拉,道:“君黎哥,怎麽辦?要不要出去找找?”
君黎在看這室內。秋葵榻上席褥稍顯淩亂,顯然,沈鳳鳴將她帶走時,還是有些匆忙。十四弦琴也留在桌上,他自己的東西,秋葵的東西,他一件也沒有帶——這意思是,他們不會走得很遠,是很快就要回來的吧?
“你在這裏等等看,我去附近找找。”
“我和你同去!”忙忙跟上一句話的是婁千杉。不知是出於對沈鳳鳴和秋葵下落的關心還是並不想被留在此地與無意相見的尷尬,她自告奮勇,要跟著君黎離村尋找。
無意看著她,心頭隻是複雜難言。那日在船艙之中的相觸因為秋葵的事情無疾而終,他始終未敢仔細回想。那種感覺——與去歲冬天,她在蕪湖的小客棧裏吻起他時的熱烈,完全不同。這是夏日,可他在她的唇上甚至感不到一絲一毫的溫暖,隨之烙入心裏的,惟有冰冷到令人生畏的觸覺。
他努力收斂起心神,隻聽單疾泉道:“沈鳳鳴這小子,是不是做了什麽手腳?他帶走一個人,我們這許多人,不可能個個都不醒。”
蘇扶風道:“不錯,我原打算稍事休息,夜裏再過來看看秋姑娘,誰料一覺醒來已是天亮了。”
“也許……是魔音的緣故。”刺刺低聲道。“他昨晚上在這裏彈過一會兒琴。”
蘇扶風沉吟。沈鳳鳴在這裏奏琴,他們自然是都聽見的,隻是他彈得低,隔得遠了,聲音並不大。幾人都是疲乏之身,既然是要休息,不特意抗拒之下,便輕易為之催眠,也是不奇。
忽聽外麵君黎和婁千杉齊聲呼喊,幾人心中一凜,都向外走出。遠遠已先見到一襲墨色鬥篷裹著什麽人倚在村口附近一處涼棚木柱之上。“那是——!”刺刺已認出那正是自己的鬥篷,前些日子在路途之中,曾給秋葵披蓋過。如今身披鬥篷之人頭發散亂,臉孔還未能看見,可瞧那身形,不是秋葵又是誰!
“師姐!”已近村口的婁千杉喊了一聲,與君黎率先快步奔去。秋葵抬起頭來——真的是她。雖然臉上蒙了一層細細的汗珠,雖然麵色灰黃,形容消瘦——可的的確確是她沒錯。隻是,那先前已經深入血脈、連頰上額頭亦不能幸免的蠕蠕而動之感與已經轉為深黑的色澤,怎麽好像退去了?